第十五章(3)
"大太太现在可怜啰,"大家都这么说。"现在大概就靠小丰寄两个钱去。
"她大儿子在上海,到底出过洋的人有本事,巴结上了储备银行的赵仰仲,跟着做投机、玩舞女。
他少奶奶也陪着一班新贵的太太打牌,得意得不得了。等日本人倒了怎么样?
德国已经打败了,日本也就快了。她对时事一向留心,没办法,凡是靠田上收租的,人在上海,根在内地,不免受时局影响。
现在大家又都研究《推背图》,画的那些小人一个个胖墩墩的,穿着和尚领袄,小孩的脸相也很老,大人也只有那点高,三三两两,一个站在另一个肩上,都和颜悦色在干着不可解的事。
但是那神秘的恐怖只在那本小册子的书页里,无论什么大屠杀,到了上海最狠也不过是东西涨价。
日本人来不也是一劫?也不过这样。日本败下来怕抢,又怕美国飞机轰炸,不过谁舍得炸上海?
熬过了日本人这一关,她更有把握了,谁来也不怕,上海总是上海。又不出头露面,不像大房的小丰,真是浑。
他大概自以为聪明,只揩油,不做官。想必也是因为他老子从前已经坏了名声,横竖横了。
大爷从前做过国民政府的官,在此地的伪政府看来,又是一重资格,正欢迎重庆的人倒到他们这边。
"仗着他爸爸跟祖老太爷,给他当上了赵仰仲的帮闲,"她对玉熹说。
"小丰现在阔了,"大家背后笑着说,还是用从前的代名词,"阔"字代表官势。
但是从前是神秘的微笑,现在笑得咧开了嘴。见了面一样热热闹闹的,不过笑得比较浮。
民国以来改朝换代,都是自己人,还客气,现在讲起来是汉奸,可以枪毙的。
真是──跟他们大房爷儿俩比起来,那还是三爷。三爷不过是没算计,倒不是他这时候死了,又说他好。
去年听见他死了,倒真吓了一跳,也没听见说生病。才五十三岁的人,她自己也有这年纪了,不能不觉得是短寿。
当然他是太伤身体,一年到头拘在家里,地气都不沾,两个姨奶奶陪着,又还不像玉熹这个老是大肚子。
他心里想必也不痛快,关在家里做老太爷。替他想想,这时候死了也好,总算享了一辈子福,两个姨奶奶送终。
再过几年她们老了,守着两个黄脸婆──一个是老伴,两个可叫人受不了。
听说两个姨奶奶还住在一起替他守节,想必还是一个养活另一个,倒也难得。
她看看这些人的下场,只有他没叫她快心,但是她到底是个女人,从前和他有过那一场,他要是落得太不堪,她也没面子。
他那时候临走恐吓她的话,倒也不是白说,害她半辈子提心吊胆,也达到了目的。
后来又听见说王三太太去看过他那两个姨奶奶一次,两人住着一个亭子间,就是一张床,此外什么都没有。
她们说:"一天到晚还不就是坐坐躺躺。两人背对背坐着。"她听了也骇笑。
"多大年纪了?不是有一个年纪轻些?其实有人要还不跟了人算了?这年头还守些什么,不是我说。
"大家听见刘二爷郎舅俩戒了,也一样骇然。都是三十年的老瘾,说戒就戒了,实在抽不起了。
窘到那样,使大家都有点窘。每次微笑着轻声传说这新闻之后,总有片刻的寂静。
现在不大听到新闻,但是日子过得快,反而觉得这些人一个个的报应来得快。
时间永远站在她这边,证明她是对的。日子越过越快,时间压缩了,那股子劲更大,在耳边呜呜地吹过,可以觉得它过去,身上陡然一阵寒飕飕的,有点害怕,但是那种感觉并不坏。
三爷死了,当然这使她想到自己,又多病。但是生病是年纪大些必有的累赘,也惯了。
她抹了点万金油在头上,喜欢它冰凉的,像两只拇指捺在她太阳心上,是外面来的人,手冻得冰冷的,指尖染着薄荷味。
稍一动弹,就闻见一层层旧衣服与积年鸦片薰的气味,她往里偎了偎,窝藏得更深些,更有安全感。
她从盘里拿起一支镊子来夹灯芯,把灯罩摘下来,玻璃热呼呼的,不知道为什么很感到意外,摸着也喜欢。
从夏布帐子底下望出去,房间更大、屋顶更高,关着的玻璃窗远得走不到。
也不知道外边天黑了没有。小丫头在打盹。反正白天晚上睡不够。她顺手拿起灯,把那黄豆式的小火焰凑到那孩子手上。
粗壮的手臂连着小手,上下一般粗,像个野兽的前脚,力气奇大,盲目地一甩,差点把灯打落在地下。
她不由得想起从前拿油灯烧一个男人的手,忽然从前的事都回来了,蓬蓬蓬的打门声,她站在排门背后,心跳得比打门的声音还更响,油灯热烘烘薰着睑,额上前刘海热烘烘罩下来,浑身微微刺痛的汗珠,在黑暗中戳出一个个小孔,划出个苗条的轮廓。
她引以自慰的一切突然都没有了,根本没有这些事,她这辈子还没经过什么事。
"大姑娘!大姑娘!"在叫着她的名字。他在门外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