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死于自由
家里有客人来,我们第一个要介绍的家庭成员是欢欢。
我们把欢欢推到客人面前,“欢欢,和客人握握手”
欢欢就伸出一只手让客人握,客人开心得直笑。
这时候,欢欢会激动得双目发光,他明白这是客人对他的赞赏。
握手只是欢欢的一般性礼节,他待客人的最高礼节是亲吻。
除主人外,欢欢一般只亲吻孩子。
那时候朋友常带女儿宋稚波来我们家,宋稚波的一双小脚刚迈进屋,欢欢就很绅士地迎上去,伸出双臂搂住宋稚波的脖子,不住地在她小脸上亲吻。
我们在客厅和客人交谈时,他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我们身后。
刘胜利太喜爱欢欢了,欢欢一出家门他就紧张,因为欢欢的哥哥臭老咪就曾经被人偷走过。
为了不让欢欢步臭老咪后尘,刘胜利就把他拴在家里。
他的脖子上拴着根2米长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紧挨着客厅的厨房大碗橱的橱脚上。
我们和客人所坐的沙发离碗橱有2米来远,欢欢拖着绳子可以走进客厅,坐在我们身后,但无法靠近我们,他只有伸出手才可以够到我们。
欢欢常常是我们和客人谈话的内容之一,有时候说到“欢欢”
两个字时,欢欢会别过脸目视着我们“嗯——”
一声,口气与目光的意思十分明确:在讲我什么?客人奇怪死了,他怎么知道是在讲他?欢欢的身子始终无法贴近我们。
我们与客人交谈的时间一长,而没去和他说几句,或是去拍拍他,他觉得自己受冷落了,就一次次地探过身,手伸得长长的拽我们的肩膀。
我们回过头说:“欢欢是个乖孩子,不要吵,一边好好呆着”
欢欢眯眯眼,很无奈地坐下。
过了一阵子,他又躁动不安了。
他又欠起身,用手来拽我们的肩膀。
这时候客人就笑了,说:“你们家欢欢真像人一样。
我们说:“欢欢就是人,他是不会说话的人,但是他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我们家里的事情他心里都清楚,欢欢,你说是不是?”
我们问欢欢,欢欢却是掉头看客人,目光明白无误地告诉客人:是真的。
这时候他的神情温和平静而愉悦。
如果我们训斥他了,他会显得十分的沮丧,目光黯淡地坐着,久久不发一言。
我们家一进门就是厨房,说是厨房,其实只是一个过道间,只有三四个平米。
欢欢一年到头像狗一样地被拴在门背后,他也像狗一样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邻居从我们家门前走廊上经过,他不叫,但是只要有陌生人的脚步一停在我们家门口,他就狗一样不住地叫。
特别是家里人,我们还在楼下,他已经知道了,那叫声也不一样。
只要听见欢欢激动的叫声,就知道刘胜利已经在楼下了,果然不出一分钟,响起了开门声。
平常的日子里,我下班一进门,早已候在门后的欢欢会像狗一样地扑跃过来,我弯下腰,欢欢便用双手搂着我的脖子,他湿漉漉的嘴和鼻子在我的脸上、脖子上不住地蹭着,他蹭得很认真、很用力。
这就是欢欢的亲吻,他爱主人的方式就是吻主人。
没见过哪只草猫会吻人的。
真是奇怪,洋人惯于亲吻,这洋猫也会亲吻,中西文化的差异在动物身上都表现得如此分明。
特别是我出差回来,欢欢对我亲热得无以复加,总是要我三番五次地说“好了好了”
,他的嘴才离开我的脸。
有时候我实在不忍心他一天到晚地拴着,便替他解开绳套,拍拍他的脑袋说:“出去玩一会儿吧,早点回来,不要让我为难”
我当时这样说有些自已骗自己的味道,欢欢能听懂我说的吗?反正我是作好挨骂的准备的。
因为刘胜利怕欢欢跑出去弄丢了,再三关照我不要放欢欢出去。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刘胜利5点钟下班到家,欢欢居然在5点少5分跑到我面前,乖乖地把脑袋伸进绳索里。
“欢欢,你可真是只好猫啊”
我激动地冲到家门口,对在走廊上烧饭的邻居大喊大叫:“我叫欢欢5点钟回来,欢欢就5点钟回来,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头一次我以为是偶然的巧合,但如此几次,使我不得不相信猫也和人一样,有生物钟。
而且长期与主人生活在一起,他们知道主人的生活规律并懂得我们说话的一些大致的意思。
那时候,每每有朋友到我们家,我和刘胜利都会眉飞色舞地把这些故事讲给他们听。
有时候我想,要挣脱绳索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从生物学的进化论上看,欢欢已经能运用工具。
黑猫来犯之时,他只消一掌就能把绳套撩落,或是在门口的水泥墙角“刷刷”
两下,就能把绳子磨断。
动物应该比人更崇尚自由,人被各种各样的法律、制度乃至各种种样约定俗成的东西束缚着,而欢欢呢?欢欢又是被什么束缚着呢?我想他只是爱他的主人,不想惹主人生气。
一年四季,从春到秋,从冬到夏,欢欢基本上都是被拴着的。
屋外有蓝天白云,有草木葱茏,有炊烟缭绕,而欢欢只能坐牢一样地坐在他那不足4平米的厨房兼过道。
那年寒假,刘胜利去上海老家。
一场大雪把昔日的世界变得面目全非,欢欢的战场此时已经是满目莹白。
那天早上,我和欢欢在屋里围着火炉烤火。
欢欢陪我烤了一会火,跳到写字台上,蹲在窗边,神往地看着窗外。
我跟着到写字台边,抱着他,看着窗外莹白的世界——那是他心神向往的自由世界啊。
那里有他的战场,有他的爱情,有他纵情奔跑的街巷。
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曾经像独游侠一样地昂立屋顶、游荡在黑夜之中。
可是现在,这一窗之隔隔断了他的自由。
我又于心不忍了,反正刘胜利也不在家,我放他出去玩玩。
“欢欢,想出去吗?你想出去的话就出去吧”
我打开窗,拍拍欢欢的脑袋:“去玩一会吧”
可是,在欢欢跳出窗外的一刹那,我心中突然掠过一丝不安,那是一种不祥之兆。
我想这是欢欢留给我的最后告别。
可我当时没有引起重视,就像是一阵阴冷的风在瞬间吹过,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只是在欢欢该回来的时候没回来时,我才后悔,才想起那瞬间的不安。
没料到欢欢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找了他一星期,没找到。
有邻居告诉我们:欢欢死了,被人扔进了城河。
我们一直认为他是在外面患了感冒回不来,冻死在外面的。
而事实上,欢欢是被附近的一个老头毒死的。
有一只黄猫偷吃了老头的鱼,老头就用一条鱼为诱饵,想毒死黄猫,可是却偏偏毒死了欢欢。
吃鱼是猫的天性,就像是人要吃饭。
偷吃了人家的鱼,就算是过错,也不至于以命相抵。
不管是欢欢还是黄猫,谁都没有理由剥夺他们生存的权利。
而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这样残忍地扼杀了一个朝气蓬勃的生命。
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刘胜利每天沿着城河找欢欢,想把他找回来埋了。
他出钱请清理城河垃圾的清洁工,请他们帮着找欢欢的尸体,但是没找到。
在很长的时间里,刘胜利无数次地谴责我,说我害死了欢欢,并说欢欢居然连梦都不托一个。
我说他只是不愿勾起你的伤心。
可我梦见了欢欢,他在美政桥的巷子里欢快地奔跑着。
后悔之余,我唯一聊以自慰的是:欢欢死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