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玉门关(一)
过了鸡鸣镇,山势明显低缓下来,走出山口的时候已经远远地望见了银城。
高耸的井架,巍峨的城楼,玉带一样蜿延的银溪终于都历历在目。
刘振武的心里一阵**辣地翻动,他终于排除一切阻碍,在命令指定的日期之内赶到银城。
刘振武派出一队骑兵先期进城联络,骑兵队返回报告说,银城巡防营统领聂大人已经安排就绪,他要率领银城守军在北门外校场列队迎接援军。
骑兵们还又向刘振武报告了一个消息:在银城刺杀知府大人的刺客已经自首投案,并且已经被聂大人斩首示众,此刻他的人头正挂在北门外的城墙上。
这个意外的消息叫刘振武大吃一惊。
他急忙追问刺客的姓名,士兵们回答说只记得是学堂里一个冒充东洋人的教书先生,复姓欧阳什么的,说是一个安南侨民。
刘振武又问抓了什么同党。
士兵们说因为走得匆忙没有听聂大人提起过,只听说还砍了几颗头,站笼里还站死了几个嫌疑犯人。
聂大人特别叫转告管代银城目下已无战事,叫大人放心。
刘振武忽然觉得有股阴森森的冷气穿心而过。
他不愿让士兵们看出自己的担心,压抑着内心的焦急,传出命令要士兵们快步行军。
到目前为止刘振武所做的一切都还算顺利,作为暴动总指挥,刘振武终于把准备起义的部队顺利地带到了银城。
如果没有桐岭关那一场意外的遭遇战,刘振武本可以再提前一些赶到银城。
那些乱哄哄的庄稼人根本不知道有暴动这回事情,更不知道他们阻挡了什么队伍。
幸亏自己处置果断,不然的话,还不知要在桐岭关耽误多少时间。
按照原来的计划,进城之后,只等做好内应准备的同志前来接头,暴动就将在三天之后,也就是在八月二十四日按期举行。
届时银城周围四县和下游沿江数县也将要同时响应。
刘振武这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锐部队是这次暴动的主力,营内的多数军官都是同盟会的秘密会员,只要得到充足的弹药,里应外合突然袭击,夺取银城将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由于有过省城暴动失败的教训,这次银城暴动的准备工作极其慎重保密。
为防止被官府再次破获,一切行动都是在同盟会东京本部直接指挥下,以单线联系的方式秘密进行的。
就连刘振武本人也是在总督衙门接到了增援银城的命令之后,才被东京方面的特派员紧急通知要由他来担任暴动总指挥的。
按照预先规定的秘密接头暗号,刘振武在进城之前把一枚陆军士官学校的校徽别在了胸前。
没有人会猜到这只铜牌的用意。
更没有任何人会料想到前来增援的部队就是要举行起义的部队,这才是真正的天降神兵、攻其不备!
这一切曾经让渴望建功立业的刘振武热血沸腾。
九年前,那个漂洋过海,随七少爷留洋的十五岁的家童,如今终于又回到故乡。
身为四品官阶的新军步营管代,刘振武现在不只是要衣锦还乡,他要在故乡翻天覆地,改天换日。
他要和自己的同志们一起改写银城的历史。
可现在大大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会在暴动之前发生这样的刺杀和自首。
自从出发增援之后七天来,刘振武没有再得到任何新的情报。
这突如其来的事变,几乎是把一切都陷入在不可知的危险当中。
最危险的是刘振武根本无法准确判断,这件事情对于马上就要举行的暴动到底有多么大的威胁和破坏。
以眼前的情形,不只突然袭击成为不可能,刘振武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会直接威胁到自己的安全。
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即便是要赴汤蹈火也只有舍身而行了。
多年来职业军人的严格训练,早已经让刘振武学会了控制情感,他不动声色地把生死置之度外,把百般的焦虑压在心底,士兵们在指挥官脸上看到的,照旧是往常的那一副难以猜度的冷漠。
一个时辰以后,在鼓号手的簇拥下,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军旗经过了上关桥。
管代刘振武引领着自己装备精良的部队,整齐地走向校场。
随着他发出的口令,四排并进的行军长队转眼变成四个纵向直排的方阵,银亮的刺刀在这四个方阵上面寒光闪闪。
方阵的后头跟随着两门克虏伯山炮,和列成四排并辔而行的”
说着又特意拍拍刘振武的手,话外有音地嘱咐:“一切都等看过令尊大人再谈。
刘管代,衣锦还乡乃人生之大幸呀。
三公又是六十大寿,又是贵子回乡,真是福如东海呀!
你万万不可以扫了令尊大人的兴致!
更何况长途跋涉辛苦劳顿,也该休息两日。
你们还是先安营歇息,你还是赶快回家。
这件事我就替你做主了”
谈笑恭贺之间聂芹轩滴水不漏地完成了自己的安排。
他把需要监视的新军隔河放在了新城。
只要不立即开战,缺少的弹药也不必立刻补给。
只有这样隔离、弱化这支精锐的援军,自己才有可能控制局面,自己这些叫化子队伍才能守住旧城,进退有据。
刘振武分明感觉到了那张笑脸后面的拒绝和警惕。
聂芹轩这么坚决地把自己带来的援军隔河放在新城,绝不只是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事态或许比自己预想的还要严重。
不然这聂芹轩怎么敢断言银城已无战事?但刘振武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只好按照聂芹轩的意思,带领士兵们退出校场,再次走向上关桥。
退出校场的时候刘振武回过身来,远远看见了北门城头上高挂的木笼。
木笼里装的如果真是银城同盟会领袖的人头,那暴动计划确实已经处在十二分的危急之中。
育人学校既然已经被解散,七哥的处境想必也已经十分危险。
自己胸前这个接头用的徽章恐怕也不会有人来认它了。
一场精心计划的暴动难道真的就这样付之东流了么?刘振武没有想到自己满腔的热血、精心的计划,竟然无声无息地落进这样的一个陷阱当中。
更没有想到自己率领一支精锐的军队奔袭数百里,竟然只和一群造反的农民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仗。
围观的人们意犹未尽地从校场四周移动过来,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杂沓的脚步声、大呼小叫的呐喊声,交杂成一片污浊混乱的蠕动。
在这万人争睹的人群背后,寂寞地高挂着那只装了人头的木笼。
阴霾之下城楼高耸,因为隔得太远,刘振武分辨不清那木笼里人头的面目。
那颗异乡人的头颅怪异地挂在城墙上,挂在一片拥挤、兴奋、污浊、混乱的人脸背后。
这里的人们并不理解那个人要做什么,大家只知道那是一个冒充东洋人的安南侨民。
刘振武忽然觉得心痛如锥。
这就是分别了、想念了九年的家乡么?这就是自己准备为之献身的家乡么?如果有一天,自己的人头也和这安南侨民一起挂在城墙上,这些污浊、混乱、拥挤、兴奋的人群,难道会是另外的表情,难道会改变么?……一切都还是几百年来的老样子,一切都还是九年前的老样子,一切都显得遥远而又陌生。
看着那些洋枪洋炮走过上关桥,老谋深算的聂芹轩在心中暗自庆幸,幸亏自己和刘三公昨天就已经做成了那笔交易,幸亏事情已经在自己手中提前结束了。
眼前这支装备精良洋气十足的队伍现在已经无事可做,他们奔袭数百里不过是扑了一场空。
这支洋气十足的军队在银城已经无仗可打,无事可做,无功可立。
这就好比让一架宝马香车走进了烂泥塘,凭你十二分的娇贵好看,照样也是没有用!
一个出国留洋的毛头小子,哪懂得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者,善之善者也!
望着那个年轻英挺的背影,一个念头在眼前闪过,聂芹轩猛地想起了那个一直还没有露面的总指挥,想起了从欧阳朗云嘴里知道的八月二十四日,掐指一算还剩三天,心里顿时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