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玉门关(六)
七八盏牛油灯笼高挂在酒桌两侧的立柱和墙壁上,一股烧焦的牛油味随着燃烧出来的黑烟四下飘散。
大堂里的摆设还是旧的,正面的官案上罩了一圈垂地的青蓝土布,沿官案前脸又加了一条白色的衬边。
官案上摆着官印,签筒,笔架,砚台。
官案两侧的木架上竖着长矛、大刀,和两把从来也没有用过的三股钢叉。
官案背后的木板隔墙早已经油漆剥落,陈年渗漏的雨水在木板的裂缝里洇出一片一片烟黄色的水渍。
灯光很亮,两个人肩并肩地紧挨在一起。
刘振武甚至可以闻到对方身体上被水烟熏出来的气味。
砗磲顶戴下面的那个太阳穴已经鬓发花白。
一颗八毫米的曼利夏左轮手枪子弹,打穿这个太阳穴轻而易举。
拔枪的动作要快,要出其不意,要趁他双手敬酒的机会,枪口要顶在他的太阳穴上,不能给他任何躲避的时间,也不能给身后的卫兵留下反应的时间。
为了加强杀伤力,子弹头已经被磨平,又用匕首在磨平的弹头上切了一个十字。
不要小看了这个十字。
只要子弹出膛击中目标,和脑骨猛烈撞击的弹头就会沿着十字张开,被枪膛里的来复线旋转起来的弹头就会变成一把肉钻,它从脑袋的另一侧钻出来的时候,打开的就不是一个八毫米的孔,而是要连肉带骨撕下一大片。
也就是说,很可能会有半个脑袋飞上天。
等这颗戴着。
有话我们喝完酒慢慢摆。
莫让聂统领再等”
眼前的钵碗热气腾腾,退秋鲜鱼晶莹如玉的身体上,惊心动魄地散落着猩红的枸杞子,仿佛是一颗颗渗出来的鲜红的血珠。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重浪。
刘三公这道难得一见的退秋鲜鱼,在宴席上掀起一片笑语喧哗的赞叹声。
军官们酒兴大起划拳猜令。
在一片人声鼎沸的嘈杂中,聂芹轩转过头,对刘振武轻轻耳语道:“刘管代,你昨天既然已经先见过三公了,我也就不再多说。
令兄一直在等的那位总指挥,我也在等。
我想告诉那位总指挥,我的这座军营其实是一座空营,桐江知府袁大人留下来的弹药,和那支一百人的快枪队今天晚上都不在军营里。
我把它们都临时放在文庙街桂馨园的花园里了。
三公告诉我,七郎已经死了,他只能密不发丧,只能等这几天的风声过后另寻借口为七郎下葬。
刘管代,我之所以这么安排,是我根本就不想在银城和人打仗。
只要没有人在银城打仗,敦睦堂和我们银城就一切照旧。
只要银城无事,只要银城还能按时上缴税银,我这绿营老兵,就算是对得起朝廷。
能用兵黩武者未必就是良将。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三十六计走为上。
依我看,那位暴动总指挥只要一走了之,于他,于我,都无所谓胜败。
既然军机已经败露,既然夺城已经无望,他又何必等在银城束手待擒?剩下的事情由我和刘三公足够对付。
我已经年过半百,是个本来已经被裁汰的老兵,早已经无心恋战,也不想和任何人一争胜败。
刘管代,依你看我的安排是否周详?”
刘振武对着酒碗,默默无语,只觉得浑身的热血和自己一起猛然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
多少年来,自己漂洋过海,呕心沥血从教科书上学来的那一切,根本就填不满眼前这个无底的深渊。
聂芹轩看看刘三公的白发又叹息道:“老来丧子,人生大痛,我真是担心三公再承受不起别的祸事了”
酒席上,军官们大呼小叫的猜拳声震耳欲聋,嚷成一片。
这一夜,银溪两岸的灯火一如往日。
暮鼓晨钟井然有序。
银城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