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贺霜娘原先见她闷不吭声,冒了点火气出来,再一见她这样,又觉得可怜,叹了口气,又问一遍,「你有什麽委屈就说吧,你现在不说,明天你娘来接你,你不再是我这院里的人,我就是想管也管不到你了。」
春雨从旁劝道:「趁着少夫人还能给你做主,你有什麽心事,快求了少夫人。」
半栀听着,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秀丽而苍白的脸庞来,嘴唇蠕动着道:「少夫人……奴婢不出去。」说完就又把头低下去了。
她声音太轻,贺霜娘只听着了前面那个称呼,後面压根没听着,正有点不耐地想叫她再说一遍,半栀自己又开口了。
「奴婢不出去。」半栀说着,大颗的眼泪就砸到手背上。
「奴婢不出去。」她说了第三遍,声音一遍比一遍大,眼泪流得更凶,往下砸的速度快连成了一条线,嗓门也更大了。
「凭什麽她叫奴婢进来奴婢就得进来,叫奴婢出去奴婢就出去,奴婢偏不出去!」她这一句,完全是喊出来的了。
这满含怨气的一句喊出来之後,半栀下面的话就顺畅起来了。她抽抽噎噎地道:「上午她来过一趟,悄悄把奴婢喊出去,叫奴婢把东西归置起来,说得空就来求少夫人放奴婢出去——奴婢何曾应承了她,她就那麽自说自话起来!」
贺霜娘蹙眉道:「上午才来和你说?之前完全没和你透过这个意思?」
半栀摇头,「奴婢四、五天前告假回过一次家,家里上下都见了的,没一个人说有这件事。」
「要给你相看人家的事呢?你也不知道?」贺霜娘猜着,「还是你知道了,只是相看的人家不中你的意,所以你不愿意回家去?」
「没有,都没有。」半栀哭道:「少夫人想,本来奴婢进来得就比别人都晚,哪有才三年就又出去了的。当年奴婢进来时,爹就再三和奴婢说了,叫奴婢不要急躁,总要在少夫人跟前伺候个五、六年才是进府服侍主子一场的理,也才好提放出去的事。」
贺霜娘不由按住额角,她原想速战速决,但半栀这口气吞吞吐吐的,她不得不一一问起,先道:「那你当初为什麽进来晚了?你家若舍不得你,不叫你来也就罢了,怎麽忽然又把你送进来?」
半栀抹着眼泪,「原来确实没打算叫奴婢进来,因奴婢哥哥已经在府里了,他是跟着世子爷读书的书僮,爹心疼奴婢是女孩儿,说也不指望奴婢有什麽大造化,就在家里养着吧,但奴婢哥哥命不好,三年前病死了,家里要再出一个人来顶缺,下头两个弟弟年纪都太小,只能是奴婢和二妹。
「二妹的年纪比奴婢更合适,爹想叫二妹进来,娘却不许,二妹是她亲生的,她舍不得,在家里天天闹,爹被闹得当差都没心思。奴婢在家里日子也难过,一家子都是被她收服了,处处给奴婢不自在,奴婢待不下去,只得去和爹说,叫奴婢进府来算了。」
贺霜娘总算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又往下问:「那现在好好的又叫你出去,你知道是为什麽吗?」她问这话就是顺口一句,并没承望半栀能回答出来,谁知半栀居然还真知道。
「是因为六少爷。」
半栀一句话把屋里的三人都说得愣神。
她本人倒无知觉,刚才说了那麽一长篇,她的情绪平复下来,话说得更顺了,「她就是看六少爷回来了,想叫二妹来奔这个前程。」她面孔略略扭曲了一下,惯常不大有表情的人,忽然这样,竟显出两分可怖来。
「她把奴婢当傻子哄,说什麽人家不人家,她来得那麽突然,奴婢当时心里就明白了,她是想叫奴婢出去,把位置腾给二妹。奴婢和她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好几年,她是个什麽样的人,奴婢再清楚不过。」
贺霜娘忍不住抬手,再次按住了额角。
一个芳翠都还没弄清楚,马上又来了个「二妹」。她不怀疑半栀说谎,因为从逻辑上来说,这个谎言毫无意义,半栀本来就不是伺候人的料,她也没心思学怎麽伺候人,要是能正常的出去许配人家,她顺其自然地正好出去就是了,闹这麽一出做什麽?
周六少爷简直是块唐僧肉啊,甫一入境,八方小妖闻香而动,磨刀霍霍就预备来开饭了。贺霜娘感觉压力有点大,先把自己往孙悟空身上套了一回,想想又觉得自己更像是守护着宝藏的恶龙。
这不是乱琢磨的时候,她很快就把发散的思维收回来,想了想,既然已经知道有人别有用心,趁着还能把苗头掐死在萌芽时,务必要把握住。而此事的关键,主要是在一个人身上。
贺霜娘放下手,抬头问她,「你爹呢?你可能把他的意思劝回来?」
半栀道:「不用劝——奴婢的爹应该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别的奴婢不敢说,但奴婢的爹不是这样行事没规矩的人,这麽忽然叫奴婢出去,算什麽呢?」
听了这话,金盏忍不住在旁说她,「既然这样,你先哭得那样做什麽?我以为你有多大难处,既然这样,你回去和你爹说就是了。」
贺霜娘摆摆手,「她受了薄待,心里委屈,哭一哭是难免的事。」接着向半栀道:「这事不宜拖下去,你出去想法子找到你爹,和他说你的想法——你可是决定了不想出去?」
半栀红肿着眼睛,坚定地道:「奴婢不出去,奴婢就不想叫她如意。」
贺霜娘点头,「那你现在就去,别拖到明天,看你娘心急的样子,说不定明天一早就来了。」
半栀应了声,胡乱抹了把脸,站起来就出去了。
金盏不由摇头,「这麽个规矩,三年了都没学好,唉。」
「由她去吧。」贺霜娘笑道:「面上的规矩再不好,总比心里不规矩的要强。」
她原来对半栀的去留持无所谓的态度,但这麽一来,却必须留她下来了。今天这事幸亏半栀被逼急了吐出实情,若不然,她安安静静地去了,隔几天陈大娘再寻个由头把「二妹」塞进来,她还真没什麽可以回绝掉的理由。
这一句话说完,便听外头响起小丫头的请安声,「六少爷回来了。」
贺霜娘听了,忙从炕上下来。
金盏正俯身替她穿着鞋,周连营已经掀帘子进来了。
来得太快,贺霜娘还有一只鞋未曾穿起,要起身又不好起身,心里一慌。
周连营一眼扫过,似没看见般,坐到她对面道:「我见一个丫头双目通红地出去了,可是发生了什麽事?」
她定了定神,「没什麽事,她家里想叫她出去,她不大乐意,来求我,还想再留几年。我见她哭得可怜,应了她,她回家去和家里人说了。」她解释完,穿好了鞋,站起身给他倒了杯茶,问道:「爷这个时辰回来,可用过午饭了?」
周连营点了点头,「用过了。」
金盏和春雨见他们两个说话,都悄悄出去了。
屋里静了一会,贺霜娘慢慢开始觉得手足无措。
这算是她和周连营第一次真正独处——先前也有过短暂的相处,但那时她杂念太多,光是控制自己的心绪就耗费掉大半精力了,分不出多余的心思来起什麽遐思。
此刻却不同,她脑子里的三个小人基本上实现了和谐的大统一,能够以正常的心态面对周连营,所以她就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她可怜呀,已经十多年没和适龄男性独处一屋了,这名男性要是长相安全还好些,偏偏并非如此,从样貌到气质都很合她胃口,她不由得别扭起来,心跳没来由地加快,心里知道自己应该搭话,也想要搭话,但又警醒自己此刻状态有异,恐怕一出口就说出蠢话来,只得牢牢闭紧了嘴不敢开腔。
但一不说话,屋里继续静下去,气氛就让她更古怪、更不自在了。
周连营抬眼,见她木桩子似地站在面前,他都喝两口茶了她还站着,不知在想什麽,只好主动叫她,「你坐下吧,不用站着。」
「……哦。」贺霜娘红了脸,发现她虽忍着没说蠢话,却直接干了蠢事,略显狼狈地应了一声,退去对面坐回去。
「外书房收拾得怎麽样了?」
「差不多了。」周连营主动抛了问题过来,还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她略松口气道:「我和母亲看着收拾了一上午,大体上都归置好了,还有些边角,再有一下午就可以了,爷今天晚上就能住进去。」
周连营点点头,「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都是母亲吩咐的,」她笑着道:「我就是陪着站了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