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连营不顾丫头的搀扶,硬是磕下一个头才站起,迎着安老夫人笑道:「外祖母,孙儿回来了。」
「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安老夫人连声道,拉着周连营回榻上坐着,上下不住端详着他,嘴里不断说着话,一时嗔怪他狠心,险叫他娘伤心得跟着去了,一时又满目慈祥地心疼他不知吃了多少苦。
周连营也不分辩,一一笑着全应了。
好一会,见安老夫人情绪平复了些,他就笑着指了立在一旁的贺霜娘道:「外祖母,这是孙儿的媳妇,外祖母还没见过吧,今天一起来给外祖母请个安。」
安老夫人「哎」了一声,「瞧我,年纪大了,人不周全,顾着外孙,就把外孙媳妇冷落了。」说完就招手叫贺霜娘到近前来,拉了她在另一边坐下,略眯起了眼睛,往後仰了仰打量着她。
贺霜娘知道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多半都有老花眼,便不吭声,也不躲不避,微含笑意由着安老夫人看了一遍。
「是个齐全孩子,」安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也是个好孩子,难为你守了三年,往後小六要是欺负你,你莫脸薄忍着,来和我说,我教训他。」
贺霜娘笑道:「爷脾气极好,没有欺负过我。」
听着像是客套话,不过事实上还真不是,因为周连营给她讲述了一路国公府内情都没有丝毫不耐,她现在看他的评分又上升了,真心觉得他人好好,而且还帅,简直没得挑剔呀。
安老夫人却笑了,转头和周连营道:「这是个老实孩子,恐怕被你欺负了都不知道,你把那些淘气的心眼收收,少欺负些你媳妇。」
周连营笑道:「外祖母记错了,我们家里淘气的是四哥,我也是个老实人,从不惹是生非的。」
「这就不是老实话。」安老夫人板着脸点了下他的额头,转瞬就撑不住笑了,「还拉你四哥出来挡,他那是犯蠢,和你如何一样。莫在这里哄我了,和你媳妇拜见了你几个舅母,就去见你外祖父去。」
周连营站起身来,贺霜娘忙跟上去。两人先向左手边第一个满头首饰的妇人拜见道:「二舅母好。」
国公夫人含笑颔首,她身後的丫头递上一个荷包来。
贺霜娘知道是见面礼,忙谢过接了。
转去对面坐着的是安三夫人,虽然也是陌生人,但她太好认了,一身与其他人打扮迥异到有些格格不入的朴素衣饰,从头到脚一丝亮色都寻不出,整个人灰沉沉的。
贺霜娘心里一突——这真是个太典型的寡妇形象了,若没对比还好,但被四周富丽堂皇的景象一衬,越显得她如枯木死灰一般。若是周连营没有回来,她再三年、十年地守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寻不到有意义可为精神支柱的事,也会变成这样呢?
因这瞬间的触人伤情,贺霜娘没敢多看安三夫人,只一瞥间记住了她两条下垂得如刀刻一样深沉的法令纹,接了递过来的一个荷包,就继续转回去拜见下一位安四夫人了。
再得一个荷包後,下一位是安五夫人。安五夫人今年才十八岁,比贺霜娘还小一岁,头上插了一支极闪耀的多宝流光步摇,珠光摇曳生辉,是个楚楚动人的美人。她与安三夫人比邻而坐,如果不是周连营事先有提醒过,贺霜娘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两个人居然是同辈。
安五夫人没准备荷包,直接从手上捋了个白玉绞丝纹玉镯下来,塞给贺霜娘笑道:「外甥媳妇拿着玩吧。」
贺霜娘有点窘迫,要是前面几位从手上捋个什麽给她,她肯定直接收了,可比她还小的姑娘做这个举动,再配上那句话,怎麽样都有点怪。她硬撑着笑容不变,谢过收下。
再下去是两位表嫂和姑娘们,平辈间周连营就不一一见了,转去当中道:「外祖母,我去见外祖父了,他老人家可是在书房?」
安老夫人点头道:「正是,你去吧,媳妇就留在这里我看着,你也不许去久了,中饭还回来我这里吃。」
周连营笑道:「都依外祖母的意思。」说完躬身一礼,转身向外走了。同贺霜娘错身而过时,还向她露出个鼓励安抚的笑来。
贺霜娘定定神,继续依次与安大少夫人和安二少夫人见礼,都不过福身而已,并无别话。
再下去就是姑娘们,贺霜娘从周连营的排行,比她们都长,该由姑娘们向她见礼,安大姑娘礼毕坐下,轮到下一个五房的安二姑娘时,她福身後,却笑着说了句话出来——
「表嫂应该多和母亲亲近亲近,都是麻雀上枝头,一定很有话聊。」
贺霜娘听了,先不可思议地看她一眼,还未及想出回话,隔了一个位子的安五夫人拿帕子捂了娇花似的脸,猛然发出一声极大的呜咽声。
行了,贺霜娘默默地想,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原来安二姑娘声音不大,安老夫人隔了一段距离未必能听清她讲了什麽,若是有人打个圆场,这事含糊着也就过去了,可安五夫人这一哭,想息事宁人也办不到了。
果然,上首的安老夫人目光看过来问道:「老五媳妇怎麽了?」
安五夫人起身向中间去,放下了帕子,露出一双娇柔又含泪的眼眸来,「论理,这样的好日子我不该惹母亲不高兴,可二丫头也太过分了,她平常瞧不起我这个做继母的就罢了,我出身低,原怨不得她眼睛里没我,只是如今连亲戚都嘲笑起来了,外甥媳妇好好的,她却说什麽——」就把安二姑娘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
安老夫人沉下脸来,向安二姑娘道:「你还站着?还要人教你怎麽做?」
安二姑娘红了脸,不情不愿地同贺霜娘再次行礼,「表嫂,我失言了。」她膝盖刚弯下去就又站起来。
贺霜娘淡淡让开,忍了没有说话。
安老夫人又训安五夫人,「这点子小事,哭什麽!二丫头不懂事没礼数,就怨你这个做母亲的面慈心软,当管教的不管教,看看把她纵成什麽样子了。我一把年岁了,你不管,难道还叫我亲自耗费心神烦这些事?」
这话里的意思傻子也能听明白,安五夫人大喜,立刻吩咐左右立着的丫头,「请二姑娘下去,禁足一个——」她一边说,一边觑着安老夫人的脸色,见她眉头微微皱了皱,立刻大胆地翻了一倍,「禁足两个月!每天抄一份女诫,好好反省一下。」
安二姑娘傻了,这下不再是那副「我就是要你不痛快」的桀骜脸面,冲出来要说些什麽。
这堂里的丫头多半都是安老夫人的,哪给会她这个机会,她只来得及喊出一声「祖母」就被拉出去了。
安五夫人心怀大畅,上前赔笑道:「母亲,我从今往後一定严加约束着二丫头,不叫她再在亲戚面前丢人了。」
安老夫人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你们那些事,我如今精神短了,也没有心思问了,自己看着办吧。行了,客也见过了,都去吧,忙你们的去,中午也不必过来了,我跟外孙媳妇安安静静说一会话。」
众人鱼贯起身,向安老夫人依次行礼後,接连退出。
等人都去尽了,安老夫人才向贺霜娘招手,「过来。」
待她过去,安老夫人便拉了她坐到身边,笑道:「你这孩子未免老实得太过了,二丫头当面这麽说你,你都不会回她两句?有什麽好怕的,她还能怎麽着你不成。」
贺霜娘听她话音,这会的「老实」可没有夸人的意思了,倒像是有些说她太呆了。
她想了想,安老夫人怎麽也不会看庶房比亲生女儿家的亲眷强,就实话说道:「我并不怕,只是五舅母先说话了,我就觉得我不说话比说话要好。我不说话,人就只当是她们母女两个生出矛盾起了争执,我一说话,反倒把事招回我身上来了,二妹妹的话不好听,却也是事实,我能避就避,硬顶上去,我也难落得什麽好。」
「唔,」安老夫人眼神一亮,这会的笑意真切多了,「好孩子,难为你心里明白,倒是我看岔了。」而後扭头向身後站着的一个丫头伸出手来,「昨天叫你准备的见面礼呢?再不拿出来,孙媳妇面上装憨,心里不知要怎麽埋怨我这个做外祖母的小气了。」
贺霜娘忙笑道:「不敢。」
那丫头也笑着,双手奉上一个描金雕花的红木小匣子来。
贺霜娘接了要起身道谢,安老夫人却拉着不叫她起来。
「坐着吧,没外人在,哪里这麽多礼。你收起来,回家去悄悄看,别叫小六知道。」
贺霜娘知道那是玩笑话,也带两分玩笑的意思应了,「多谢外祖母,我一准背着爷做私房收起来。」
安老夫人见她风趣,更添欢喜,拉着她同她叙起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