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反倒是那些小伙子,横冲直撞、脾气躁、性子粗,一点都不懂女人的心思,天天同你有着发不完的脾气,更别提头上压的婆婆、兄弟间的妯娌、刁钻磨人的小姑子,你性子腼腆又老实,哪应付得来这些。那是吃不完的苦头,受不完的气,叫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贺霜娘低下头,死死咬住牙关,一字不敢露,生怕自己开口就要大骂「不要脸的狗男女」。现在还没到翻脸的时候,逞这口舌之快,只会白遭皮肉之苦,对眼前这对丧尽天良的男女也没有任何实质伤害。
胡芊芊还在尽力游说,「高大人就不一样了,他上头没有高堂,膝下只得一双儿女,而且出嫁的出嫁、外放的外放,你一嫁过去就能当家作主,阖府上下没有一个能挟制你的人,你要是争气,一年半载的再添个大胖小子,那府里还不由你横着走。到时候我和你妹妹,说不得连老爷都还要沾你的光呢。」她说到最後,略有些夸张地笑起来,可惜没人捧场。
贺霜娘站在那里,僵直得好似一尊石像,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压抑至极的气息,把胡芊芊接下来想打趣她「是不是害羞了」的话硬生生逼了回去。
贺老爷的心情本就不大美妙,虽经胡芊芊百般安抚,也抚平不了失去一个侯爷亲家的伤痛,这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哪有这麽多话,这事就这麽定了,明天我就去同高大人说霜娘的病好了,可以遣人来相看了。」
胡芊芊一怔,「这麽快?」照她的意思,这事总要缓个两天好给她时间压服贺霜娘,不然人心不甘情不愿的,届时捅出漏子怎麽办?
贺老爷却也有他的道理,说道:「今天这事张扬得左右皆知,耽搁几日,难保不会传到高大人耳中,他听了岂不恼怒。若是就此反悔,你我等於两头落空,现在只有赶早把霜娘嫁过去,人都过去了……」
後面的话,贺霜娘没有再听了,她默默转身走出去,回自己房里。
怎麽办?
留给她的时间只有这一夜,想不出对策,她就只能包袱卷卷,浪迹天涯去了。
她在黑暗里坐了片刻,摸索着点亮油灯,然後起身,像土拨鼠一样从床底下、砖缝里、帐顶上、衣柜後等各种角落里挖出她多年积攒的若干铜板——加起来大约只有一吊钱,这不是她的积蓄,只是给胡芊芊看的障眼法。
她真正的积蓄在教她刺绣的李娘子那里,现在大约有十六两左右,省着点用,够她独自支撑过两年。这笔钱是不可能放在家里的,因为绝对瞒不过胡芊芊,她屋里没有能把银钱藏得天衣无缝的地方。
而只要胡芊芊发现,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走,律法就是如此,父母在,无私财。就这些铜板,都被胡芊芊动过,只不过因为金额小,胡芊芊看过後又放回了原处,以为她不知道,可事实上她每一处的摆放位置都是有记号的,动没动过,自然知晓。
贺霜娘现在把这些铜板翻出来,不是打算一起带走当跑路经费,而是要在跑路之前,拿去买一件不可或缺的东西——路引。
她的身分和目的决定了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衙门开具路引,好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得到路引的不只她一人,而造假这一项自古以来就有的行当,其种类包罗万象,只要有需求,就有市场,自然成为众人的第一选择。
她常去寄卖绣品的纤云绣坊向左数第四间是个书画铺子,这家铺子主业卖仿造的各色名人字画,副业卖假路引。当然事实上主副业是颠倒的——因为字画拙劣得很,并不掩饰自己的假货本质,路引却几可乱真。
贺霜娘把铜板数了数,估摸着应该够了,就先放去一边,转身去衣箱底翻出一套墨蓝色袄裙来。
这套袄裙的布料很普通,做工也粗陋,通身没有一个花朵图样,她当时却做了很久,其中的奥秘在於,只要稍加拆缝,它就可以变成一件合乎她身材的男装。
作为一个智商、能力都平凡的普通姑娘,她能为自己准备的最後一条退路,也就只有这样了。
【第三章作戏寻短见】
这一夜,贺家只有贺雪娘好眠到天亮。
贺老爷心疼他无缘的侯府亲家、胡芊芊发愁怎麽让即将到来的相看过程顺利进行,两个人都翻来覆去了大半夜才勉强合眼睡了一会儿。
鸡叫了,胡芊芊匆匆忙忙地爬起来服侍贺老爷穿衣洗漱,等他用过早饭抬脚出门去了衙门,自己方胡乱喝了碗粥,也辨不出是甜是咸,就急急忙忙地往西厢房去。
她得抓紧时间给贺霜娘洗脑。
胡芊芊先贴到门上听了听,里头安静得很,什麽声响也没有,这死丫头还不起来做活——她习惯性地要发火,反应过来後忙把那刚冒了头的火星压回去,试探地抬手敲了下门,「大姑娘?」
没人应答,里头却咚的一个声响,像是什麽倒在了地上。
胡芊芊纳闷,又敲两下,「大姑娘,你起了没——哎?」
门没有锁,直接被敲开了。
她探头看向屋内,只见屋子的横梁上垂下一条长长的白布汗巾,汗巾挽了个圈,里头吊着个一身素白的人影,在照进屋里的朦胧天光中晃啊晃的。
「啊——」被吓傻了,胡芊芊尖叫了好几秒才想到要叫人,「来人啊,来娣,死丫头快过来!」说着,她跌跌撞地冲着进去,先被倒在地上的木凳绊了一跤,她也顾不得摔得皮肉生疼,爬起来抱住悬梁人影的腿脚,想将人拖下来,急切间不得章法。
还是来娣听到叫唤跑进来,两个人合力,才总算手忙脚乱地把人放了下来。
胡芊芊瞪着眼,往後倒退着跌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
贺雪娘揉着眼睛,趿拉着绣鞋在门口出现,嗓音里还带着十足的困意,「娘,你一大早叫什麽呀,吓死我了。」她又打了个哈欠,这才完全睁开了眼,一眼就看见贺霜娘从头到脚一身素白,脖颈间还缠着条白汗巾,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
从她这角度看去,那一片白里露出来的脸庞,白得泛出了青色……
「啊!大大大姊死了?!」贺雪娘尖叫,吓得直跳脚,连第二眼都没敢看,向後逃到了院子里。
她的少女嗓音比胡芊芊的嗓门要尖利吵人得多,这一番叫唤,把左邻右舍都惊动了。
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的吴氏忙走到墙边,踮起脚隔着墙问道:「雪娘,你家可是出事了?」
贺雪娘一早被吵醒,眼一睁开就见着个「死人」,魂都被吓飞了,脑子直接停摆,见人问,张嘴就答道:「大姊寻死了……」
「什麽?!」吴氏听了大吃一惊,抛下衣服就赶紧跑到贺府拍门,「快把门打开,到底怎麽回事?」
贺雪娘正害怕着,想多些人陪,奔过去就要开门。
胡芊芊一个激灵,忙探出头去喝道:「雪娘,站着!」
吴氏在外面啪啪拍门,厉声道:「快开门,人命关天的事,岂能遮掩!」
胡芊芊脑中想到要打官司,汗都急得要流下来了。凌虐长女是一回事,然而把她虐死了又是另一回事,若是小时还好,扯个多病夭折就罢,然而贺霜娘如今长到这麽大了,忽然上吊寻死,传扬开来,谁心中不觉得蹊跷。她的名声在这远近街区本来就不大中听,这一来恐怕要臭大街了!
「再不开门,我们就要去衙门报官,叫衙门里的爷们来同你说!」门外又换了个女声,这新来的女声嗓门更亮、更明快,伴随着不间断的拍门声。
贺雪娘被一吓,愈加六神无主,靠在门边,手软脚软地拔了门闩。
吴氏当先进门,走在她後面的是大理寺评事家娘子沈氏。
吴氏抓了贺雪娘问道:「霜娘呢?」
她怯怯地指了指西厢房的方向。
两人飞奔过去,吴氏走在前面,最先瞧见屋里的状况。她是个妇人,今年刚三十出头,平常只在家中操持生计,不曾直接面对过生死交关的场面,这时心中止不住地突突跳起来。
沈氏比吴氏长了三、四岁,又因为自家夫婿的工作原因,常听断案决狱的事,胆子更大些,进了屋便先将手指探到贺霜娘鼻间,试了试鼻息。
「还有气!」她惊喜地叫道。
闻听这话,第一个松了口气的居然是胡芊芊。贺霜娘要是就这麽死了,这顶残害正室嫡女的大帽子她这辈子也别想摘下来,子不言父母过,舆论不会说贺老爷这个亲爹怎麽样,只会全部冲着她来,可她扪心自问,她真的只想从贺霜娘身上求财,没想过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