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门宣旨权臣削籍 京南饯宴玉女悲歌(3)
刚才还像斗鸡样的两个男人,因为玉娘的来到,一下子都变得和蔼可亲了。
高拱大约也猜得出张居正此刻的心境,笑着问道:“叔大,看你不言不语,好像不信老夫刚才所言?”
“正是,”张居正也不掩饰,爽然答道,“玉娘也算是一个奇女子,元老南归,迢迢千里之途,有玉娘陪伴,也不寂寞了。”
“奴家赶来,就是要陪老爷回家。”玉娘暂掩悲戚,趁机插话说道。
“好,好。”张居正贪看了玉娘几眼,羡慕地说,“有风华绝代的美人陪侍,江山可弃也。来,元老,为你的艳遇,我俩再浮一大白。”
“是啊,我有美人,你有江山,咱俩扯平了。”高拱掀髯大笑,但细心人听得出来,这笑声很勉强。
两人碰杯后,高拱对玉娘说,“你的家伙带来没有?”
“什么家伙?”玉娘红着脸问。
“唱曲儿用的。”
“啊,老爷说的是琵琶。带来了,在马车上。”
“高福,去骡车上把玉娘的琵琶取来。”高拱朝门外喊了一句,高福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就取了琵琶过来,高拱又说,“玉娘,今日的情景,也算是长亭送别,你且为咱们唱上一曲。”
“奴家理会。”玉娘答过,便把坐着的凳儿挪开了些,敛眉凝神片刻,只见她把纤纤玉指往那四根丝弦上一拨,琮琮的乐声顿时流出,和着那撩人情思的丝弦之声,玉娘开口唱道:夏草繁茂春花已零落,蝉鸣在树日影儿堕。
两位相公堂上坐,听奴家唱一曲木兰歌:玉娘先唱了这几句导扳,声音不疾不徐,却先已有了三分凄怆,两分萧瑟。
张居正心下一沉,再不当是逢场作戏,而是认真听她弹唱下来:世上事一半儿荒唐一半儿险恶,皇城中尔虞我诈,衙门内铁马金戈。
羽扇纶巾,说是些大儒大雅,却为何我揪着你,你撕着我,制陷阱、使绊子,一个比一个更利索。
呜呼!今日里拳头上跑马抖威风,到明日败走麦城,只落得形影相吊英雄泪滂沱。
只可叹,荣辱兴衰转瞬间。天涯孤旅,古道悲风。都在唱那一个字:错!
错!!错!!!玉娘唱得如泣如诉,不知不觉投入了整个身心,待把那三个
“错”字唱完,已是荡气回肠,泪下如雨。在场的两个男人听了,也都肃然动容,嗟叹不已。
半晌,高拱才如梦初醒般从嘴里蹦出两个字来:“完了?”玉娘强忍泪水,答道:“奴家唱得不好,如有冒犯处,还望老爷原谅。”高拱没说什么,只端起杯子来频频饮酒,张居正却开口问道:“请问玉娘,方才这《木兰歌》,词是谁撰的?”玉娘答:“我寄居的尼姑庵对门,住着个卖画为生的老头儿,这词儿是他替奴家填的。”高拱摇头一笑,半是自嘲半是挑衅地说:“叔大,这首《木兰歌》词,倒像是专为咱们两个写的。”张居正不置可否,只低头喝了一杯闷酒。
玉娘并不顾及张居正的存在,只眉目传情地望着高拱,凄然说道:“老爷,奴家此番追来,就打算和您一起回河南老家。”
“那怎么成?”高拱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怎么不成?”玉娘追问。高拱沉默不语,此时他打心眼里有点喜欢玉娘了。
但他不愿意在张居正面前显露儿女情长的落魄之态。权衡一番,他横下心来答道:“老夫这一回去,已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桑榆晚景已经没有几年了,哪还敢奢望有什么红颜知己。”
“奴家才疏艺浅,不敢当老爷的红颜知己,但暮鼓晨钟之时,做红袖添香之人,奴家还是胜任的。”玉娘愈是恳求,高拱愈是心硬。
他不想这么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让张居正看笑话,于是一咬牙,竟说出了伤人的话:“玉娘,女子以三从四德为本,哪能像你这样,缠住人家不放。”一个守身如玉的女孩儿家,哪经得这般羞辱?
玉娘顿时脸色臊红,她怨恨地看了高拱一眼,哭诉道:“老爷如此说话,奴家还有何面目见人。今天,奴家就死在你面前了。”说罢,不等高拱反应过来玉娘已站起身来,一头向堂中楹柱撞去,只听得一声闷响,玉娘顿时倒在楹柱之下。
两位男人猝不及防,眼看躺在地上的玉娘头上已是血流如注,慌得高拱连声大叫:“来人!快来人!”高福立刻冲了进来,同时还有四五个皂隶跟在他后头,大家七手八脚,抬起玉娘就往外跑。
“要救活她!”高拱朝急速离去的高福的背影喊了一句,听得杂沓的脚步声远去,他颓然若失坐回到椅子上,神情沮丧一言不发。
张居正因不知道高拱与玉娘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不便贸然相劝,暗地里却在为玉娘叹息。
看看时候不早,张居正还要急着赶回京城,便开始说收场的话:“元老,仆已乞恩请旨,为您办好了勘合,您可以驰驿回籍了。”所谓驰驿,就是动用官方的驿站,一站接一站派员用骡马接送。
高拱用上驰驿,等于就去了
“罪臣”的身分,而成了正常致仕的回籍官员。这份勘合的确是张居正为高拱争取到的。
但高拱此时心情坏透了,不但不领张居正这个人情,反而大声吼道:“行则行矣,要它驰驿做甚?”张居正依然好声好气回答:“牛车过于颠簸,元老年事已高,哪经得起这番折腾。”
“你不要又做师婆又做鬼,把老夫赶下台,今日又跑来这里卖乖。这勘合,我说不要就不要!”高拱隐忍了多时的怒气终于歇斯底里爆发,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像头狮子在屋子里旋转咆哮。
张居正脸色铁青,看得出他也是强抑怒火。他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看寂寂无人的花厅庭院,长叹一口气说:“元老,仆若有心把你挤出内阁,又何用拖至今天。”高拱一听话中有话,没有即刻反驳,但依旧是两眼凶狠地盯着张居正。
张居正缓缓地从袖口中掏出几张纸来,一声不吭地递给高拱。高拱接过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几张纸中,有两张是李延为他购置田地的契约。还有一张纸上,密密麻麻誉写着上百位官员的名字,都是接受了李延的贿赂,数额多少,何时接受都写得一清二楚。
这件事高拱自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后遗症,却没想到实实在在的证据都捏在张居正手上。
这几张纸若是一交给皇上那里,他高拱的下场就不仅仅是回籍闲居了,而且他留在京城各大衙门的门生故旧,恐怕也就会一网打尽。
“好哇,证据都捏在手上了,你想要怎样?”高拱色厉内荏地问。
“并不想怎样,原物奉还而已。”说罢,张居正已是闪身出门,高拱追到门口,喊道:“叔大,你等等,你……”张居正回转身来一揖,说道:“元老,我俩就此别过,惟愿你旅途保重,早日平安抵家。”听着张居正噔噔噔脚步走远,余恨未消的高拱狠狠啐了一口,把那三张纸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