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焦昆
1998年,我首次深入金三角,遂与老知青焦昆成为朋友。焦昆出境30年至今没有回过国,他在家乡的惟一亲人是他的妹妹,但是失散多年早已没有音讯。那次我回国多了一个义务,就是替焦昆寻找妹妹。
寻人过程并不简单,几经曲折终于实现朋友夙愿,当这对失散兄妹跨越遥远的时空距离在电话里团聚的时候,那种感人景象可想而知。他们在电话里相约,哥哥立刻启程回国,实现海外游子的梦想。
我把这件事写进2000年出版的《流浪金三角》一书中。
但是两年后,焦昆仍然没有回国同妹妹相聚。因为焦昆吸上了海洛因,他无法拖着吸毒者的病容跨进国门,在故乡面见朝思暮想的妹妹。
我和刘义老查去美斯乐看望焦昆,意外打听到部分蛮光监狱暴动知青出逃后投奔了一支名叫“赤军”的队伍,而数十里外的回冒山寨,有所台湾慈善会捐资的“中华学校”,校长姓冷,是个上海老知青,正好就参加过那支神秘的赤军。
当斜阳快要落下山背后去的时候,我们赶到回冒山寨,找到冷先生。我赶上前去同老冷热烈握手,并做了自我介绍。一会儿老查拴好驮马也走进来,两人一见面都有些愣住了。老查结结巴巴地说:这不是……叶胜利吗?我的天,你怎么在这里?
当时这个叫叶胜利的冷先生正往茶杯里斟水,他的动作立刻走神了,水泼洒在地上。我问老查:你们认识?老查回答说:是啊,二十几年前,我们一道赶过马帮。
就在这时,更具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落在后面的刘义走进门来,他愣了愣,然后冲着冷漠大吼一声:你怎么没有淹死啊——温庆生?
我跳起来,他就是L城军事监狱的引渡犯人“小炉匠”温庆生?也就是说,我面前这位冷漠校长的历史真面目应该叫贺玉海!蛮光监狱暴动的老知青贺玉海!我看见三个年过半百的老知青都激动起来,老冷的激动心情主要表现在他的动作上,他给我们沏茶的时候错把粉笔当成了茶叶。
关于暴动知青贺玉海我知之甚少,简直就是一个空白,甚至没有人向我介绍过他,人们更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是蔡东、卫眼镜、杨宏建和宫齐。但是现在这个默默无闻的贺玉海重新浮出水面,无疑让我又惊喜又意外。我重新打量这个如今叫冷漠的上海老知青,他说一口道地的本地话,给我的印象属于那种性情温和的厚道之人,笑容腼腆,一头花白短发,目光宽厚而善良。我立刻对老冷产生好感,一个有着像老祖母一样慈祥目光的人,你能不喜欢他吗?
天黑下来,冷太太来请客人用晚饭。冷太太是个面目慈善的汉人后裔,汉语不大流利,她一共为老冷生了三个女儿,如今都在山外面念书。老冷的家就在学校里,这所学校一共有三间教室和两名汉语教师,老冷的身份是校长兼教师。
是夜借宿老冷家。回冒山区万籁俱寂,一颗昏黄的电灯泡悬在我们头顶上,山寨年前通了电,老冷说,这是他们生活中最大的变化。主人在火塘上燃起柴火,烤上水牛干巴和麂子肉,不久空气中就有美妙的肉香飘散开来。我们面前的碗里倒满米酒,老查是个喝酒好手,我看见他那张被米酒浸润的黑脸在火光映照下泛起光泽,像新鲜树皮那样闪闪发亮。刘义则眯缝着眼睛,身体摇来晃去像个不倒翁。老冷一面劝酒,自己一面大碗豪饮。黑夜的潮水渐渐淹过我们头顶,我们四个老知青变成一群自由自在的鱼儿,潜入大海深处享受无边的宁静和快乐。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对老冷说:我先前在曼谷认识了一位朋友老邓,也就是宫齐,今天又见到冷先生,这真是我的幸运。请告诉我们你后来的经历吧,还有那支神秘的赤军,以后为什么消失了?那些英勇战斗的中国知青,他们后来哪里去了?。
老冷点点头,我看见他的面部表情像大理石,酒精在他眼睛里燃烧。我听见上海知青说:是的,我在这座山上已经呆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前,我们的司令老甲就说过,把我们的历史留给后人吧,千秋功罪,让子孙后代去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