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尾声(下)
5块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比例50%,48小时后可见这个冰冷念头只在傅深脑海中闪现了一瞬,下一刻,亲兵的齐声惊呼将他扯回了人间。
“将军小心!”
头顶坠落的巨石遮天蔽日,也彻底遮断了他回望的视线。
元泰二十五年九月初九,东鞑使节团在同州青沙隘遇袭,东鞑小王子当场殒命,使团无一幸存。护送使团的北燕铁骑统帅傅深被巨石砸中,双腿重伤,日后恐怕再难恢复如常。
消息传回京城,上下莫不震惊,朝野哗然。
元泰帝震怒,诏令三法司严查此案,又特旨厚抚傅深,在靖宁侯原秩上加禄千石,进封辅国将军,赐紫绶金印,许其带职回京休养。
傅深受伤一事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有不少人私底下猜测他受伤后北燕军的兵权将会落在何人手中。皇帝的一道特旨暂时堵住了悠悠众口,傅深仍是北燕军统帅,不任实职,兵权在握。若傅将军足够聪明识相,等回京后便退位让贤,把兵权交还圣上,就能用一双腿换一辈子荣华富贵。
如此看来,陛下对功臣不仅仁至义尽,甚至称得上颇为优待。
处在流言中心的靖宁侯傅深和北燕军接了旨,却始终没什么动静。直到九月底,傅深才递上一封折子,里头详细写明了北境驻军军务交接安排,请求皇帝允其去职养病。
这封折子让元泰帝松了口气,按例驳了他的请辞,准其自北疆动身回京。
京中不知有多少人掰着手指数日子,翘首盼望,等着看这位威名赫赫的靖宁侯究竟变成了什么样。而此刻千里之外,天色微明,一架小马车在亲兵的簇拥下,离开了守卫森严的燕州城,朝京城方向疾驶而去。
刚说完,严宵寒又打了个喷嚏。
老仆:“……我还是给您煮姜汤去吧。”
严宵寒扑哧一笑:“算了,回来吧。这不是才正常么。”
管家起先还纳闷怎么就“正常”了,片刻后才明白话中意思,觑着他的神色,凑趣道:“侯爷这时怕已到了燕州,正念着大人呢。”
又说:“爷恕老奴多嘴,您这没黑没白地忙碌,点灯熬油,实在太伤身。若侯爷在,绝不肯让您这么拼命。”
“嗯?”严宵寒挑眉嗤道:“这话说的……夫人还没过门,你倒先拿他来压我了?”
管家看他不像生气,也没冷笑,反而显得颇为愉悦,便大胆道:“您和侯爷日后是要举案齐眉,相互扶持着过一辈子的,有个人知冷知热,体贴着您——这怎么能叫压迫呢?”
严宵寒被他这一席话奉承的展颜而笑,笑完了又道:“快到年关,我看庄户们陆陆续续来送年礼。靖宁侯今年在北边过年,那边更冷,你挑些厚实的皮毛绸缎给他送过去。另外我让你找的工匠如何了?”
人才走了几天,从京里带的干粮恐怕还没吃完,这就惦记着送新东西过去了。管家心道别看他们家老爷平时威严的很,真爱起人来,那也是柔肠百转,温存体贴,且放不下丢不开呢。
管家一边在心里美化严宵寒,一边答话:“是。工匠都找好了,因不需大动土木,只需两三个匠人就能做成。只有您说的那个池子,需要先画图,采买石材,您看了图纸无误,他们才好动工,得慢一些。”
“慢不要紧,赶在二月十二之前做好就行,”严宵寒说,“这段日子你们辛苦些,需要置办什么只管支银子。颖国公府那边若无人出面,你便跟礼部的人商量着办。”
自傅深走后,严宵寒的手中要处理的事骤然多了起来。其实傅深没住进来之前,他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只是后来家里多了个需得供起来伺候的病人,严宵寒怕顾不上他,也不愿拿俗务打搅傅深养病,才把许多事一再推后,一直堆到了现在。
傅深住在严府时,除了宫中传召,严宵寒基本不在外留宿,不与人往来应酬,散值后立刻回家,陪着他吃饭吃药,架着他在院子里活动腿脚,伺候他洗漱沐浴;两人虽分房而居,入睡前他也必得去傅深卧房看一眼,等人睡下了再离开……这些事有的其实可以给下人做,有的可以不做,但傅深在靖宁侯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严宵寒曾亲眼见过,既然落在了他手里,就不会让傅深再吃不该吃的苦。
他一次又一次地目送这个人的背影远去,明白地知道不能挽留。如今傅深走不动了,那么他能不能试着挽留一把,让他不要再走了呢?
他最近正在处理的,除了公务,还有一些私事,一件是早就让魏虚舟去查的断袖流言,一件是傅深遇刺的实情。后一件皇上曾命三法司严查,两个月过去,昨天三法司才上疏结案。那道折子严宵寒也看了,全是屁话。刑部大理寺无非是以“守卫不力”为由,收拿了当地驻军的大小将领,查出了几个鞑族奸细,审出供词,然后把所有罪过都推给了东鞑人,这案子就算查完了。
至于行刺使团是由何人指使,造成山崩的火药是从何处得来,行刺对象是东鞑小王子还是傅深,这些问题,仍在重重迷雾之后。
三法司的主官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都不肯在此案上大做文章,大概已从赐婚上看出皇上对傅深的忌惮。只有都察院一位名叫顾山绿的右佥都御史坚持认为此案存疑,请求进一步详查,但他那封奏折根本没递到圣上眼前,早被秉笔太监压在了案底。
严宵寒不能明着动用飞龙卫去查,暗地里更费工夫,然而收效甚微。因为事关北燕军机密,而傅深一向对飞龙卫严防死守,他的人很难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这两个月来唯一收获,是挖出了一条同州军与边境马匪私下往来的“草路”。
“草路”与“官路”相对应,顾名思义,是指官兵与民间商贾之间的暗地交易。商贾往来各地,军队可从这些人手中买粮买药、外邦火器和刀剑。甚至有人曾给东鞑和汉军牵线,以粮食、茶叶、盐巴等物换战马。
早年间官路时开时停,赋税极高,草路便应运而生,屡禁不止。不夸张地说,大周每处边境守军手里都至少有一条“草路”。
倘若火药真是从“草路”流出来的,青沙隘地处同州最北端,有条件设伏、嫌疑最大的就是同州守军。
按照傅深的说法,皇上的眼线是北燕军中高级将领,同州军早年已从北燕铁骑中分家,与其紧紧相连的正是北燕军西防线、原州一带。
那人究竟是谁,或许傅深心中已经有数了。不过严宵寒不需要知道的太确切,北燕军中事他也插不了手。
但如果傅深不能把那人处理掉,不管是为了傅深还是为了他自己,于公于私,严宵寒都得上去再补一刀。
至于另一件事,倒是很出乎他意料。断袖传闻最早居然从傅深的继母秦氏哪里传出来的。她女儿在东宫做良娣,给太子吹了枕头风,所以太子才能想出赐婚这么个损招,来为元泰帝“分忧”。
多余的都不用再查,想也知道,秦氏费尽心思暗害傅深,无非是想让她亲儿子袭爵,怕傅深在其中阻挠,于是才抢先一步,想让傅深“断子绝孙”。
一个自私狠毒的妇人,玩了一手后宅阴私诡计,却险些成为北燕兵权更迭的开端,搅动朝堂风云。
何其讽刺,何其愚蠢。
不过严宵寒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最生气的不是她造谣傅深是断袖、以致今日之祸,而是想起了当年傅深在山洞里说的那句“我也没有娘”。
没娘就算了,还要被不慈狠毒的继母揉搓,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严宵寒在飞龙卫仗院里冷静了片刻,找来一个手下,吩咐道:“靖宁侯有个兄弟,名叫傅涯,听说常在外斗鸡走狗,小小年纪,已是个风流人物。陛下素不喜颖国公府太过张扬,靖宁侯既已许我,也别亏待了他这位兄弟。”
手下是个人精,一点就透:“属下明白。敢问大人是要他立时就不中用,还是用药慢慢掏空他的身子?”
“不急,”严宵寒冷笑一声,“缓着些。最好等到请封时再发作出来,本官倒要看看,傅家以后还有谁能担得起‘颖国公’这三个字。”
秦氏不是喜欢害人断子绝孙么,那就先让她的宝贝儿子尝尝滋味。
至于傅良娣,严宵寒原本打算跟傅涯一块收拾了。谁知太子东宫那边传来消息,傅汀在宫中行巫蛊魇胜之术,试图谋害太子妃,被心腹侍女揭发,事情败露。太子妃念在她出身傅家的份上,饶了她一命,夺其位份,罚去做洒扫杂役。
太子糊涂,太子妃岑氏倒是个聪明人。
不知道秦氏看到她这一双儿女的下场,会作何感想?
燕州城。
傅深虽是打着祭祖的名号回北疆,但他仍未卸去北燕军统帅之职,一进城就被早早等候的部下迎回了燕州提督府。除了在外巡行的几个将领,剩下的大小将军扎着堆地赶回燕州城,挨个祝他白头偕老,早生贵子,险些将靖宁侯气得从轮椅上站起来。
这群大猴子们吵嚷了半日,最终被恼羞成怒的傅将军踢出门外,叫肖峋带人撵出半里地去。
午后北燕军医杜冷替他检查腿伤,看完后笑道:“恭喜——”
傅深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脸冷漠地道:“同喜。”
杜冷:“……”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杜冷尴尬地咳了一声,忍着笑说:“我是说,恭喜侯爷,伤口恢复的不错。替您医治的想必是位名医圣手,骨头长好了大半,肌肉有力,再养上半年,就可以离开轮椅,像常人一样行走了。”
傅深:“……”
他佯装无事:“若要恢复呢,需要多久?”
“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杜冷耐心地道,“视您康复情况而定,若按我最初提的法子,恢复六七成就是极限了。”
傅深沉吟,不置可否,只道:“辛苦杜先生了。”
待杜冷出去后,没过多久,又有个年轻男人推门进来。那人比傅深稍微年长,面容俊逸清朗,神色温和可亲——不是严宵寒那种面具似的温柔,而是天生的君子风度。傅深见是他,提到一半的气松了,指着椅子道:“青恒来了,坐。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男人名叫俞乔亭,字青恒,是傅深的知交好友,得力干将。傅深离去的这段时间,北燕军务由他一手统筹,才不致于乱了套。
俞乔亭哪还有心思坐,恨不得伸手去薅傅深的领子:“京中现在是什么情况,赐婚又是怎么回事?”
傅深拣大致情况跟他说了,俞乔亭听完,脸色也不好看,低声道:“皇上真是……兔死狗烹,自毁长城,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是一国之君,看见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傅深道,“好在他只觉得我扎眼,要是哪天看北燕军都扎眼,那才是真的完了。”
俞乔亭摇了摇头,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傅深莫名其妙地说,“成亲呗,我还能抗旨不娶吗?”
俞乔亭:“……知道你要成亲,别显摆了。我是说,难道你就打算这么把北燕军交还朝廷,任由皇上随心所欲吗?”
见傅深迟迟不答话,他又暗示了一句:“皇上年事已高……敬渊,你该想想以后了。”
傅深简直就是拿命在玩,断腿赐婚都算走运了。
为了前人的遗愿,干着掉头的营生……傅深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一旦败露,他会是什么下场。
可他似乎总是在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为什么呢?
“这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傅深道。
严宵寒从沉思中猛然惊醒,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
傅深揶揄道:“严大人,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死人都要被你盯活了。”
严宵寒方才光顾着出神,没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傅深身上。傅深一看他那一脸惋惜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啥,忍不住心头发软,又很想撩拨他一下。
“找到英王后人,是我二叔和肃王殿下的愿望,所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去做,没什么可遗憾的。”
严宵寒反问:“你身受重伤,工夫白费,不值得遗憾吗?”
黑夜里响起傅深的一声轻笑。
严宵寒一怔,突然茅塞顿开。
“两条路线是第一重障眼法,东鞑使团的汉人使臣是第二重障眼法……其实你和肃王早已把真正的英王后人送走了,对不对?”
“嗯,”傅深煞有介事地点头,“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前功尽弃,我现在估计早就上吊了——实在没脸苟活于世。”
他强忍着笑意,抬眼看严宵寒:“严大人快别拉着脸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怜惜我,真是惭愧。”
严宵寒不知道他哪只眼看见自己脸上写着“怜惜”,但知道他是在调戏自己,于是凉丝丝地说:“不客气,应该的,毕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傅深:“……”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哭笑不得地质问,“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那么愿意跟我成一家子吗,啊?!”
“侯爷,你得想清楚,”严宵寒耐心道:“你是正一品,我是正三品,我们如果真的成了一家,我其实不赔,反而还赚了。”
傅深哑口无言。
看得出他正在运气准备朝自己喷火,严宵寒见好就收,适时地退让一步,息事宁人道:“好了,再说一会儿天都要亮了,别走了困,睡吧。”
傅深一身炸起的毛立竿见影地顺了下去,他明知道严宵寒是在哄人,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温柔的语意催生出了一点睡意。
两人絮叨着有的没的,说了半宿的话,直到四更才躺下休息片刻。黎明时分,外头响起更漏数声,严宵寒侧耳听了听,轻手轻脚地从矮榻上起身,却没想到他一动,傅深立刻就跟着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你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