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2)

第十五回(2)

家树刚一转身,只觉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看时,有一个短衣汉子,手里提着白藤小篮子站在身边。

篮子浮面盖了几张嫩荷叶,在荷叶下,露出一束一尺多长的花梗来。

门房道:"

糙花儿!

我们这里天天早上有人上菜市带回来。

没有花吗?--谁教你送这个?"

那人将荷叶一掀,又是一阵香气。

篮子里荷叶托着红红白白鲜艳夺目的花朵。

那人将一束珊瑚晚香玉,一束玉簪花,拿起来一举道:"

这是送小姐插花瓶的,不算钱"

说毕,却另提了两串花起来,一串茉莉花穿的圆球,一串是白兰花穿的花排子。

门房道:"

今天你另外送礼了。

这要多少钱?"

那人道:"

今天算三块钱吧"

说着向门房一笑。

家树在一边听了,倒不觉一惊。

因问道:"

怎么这样贵?"

那卖花人将家树看了看,笑道:"

先生!

你是南方人,你把北京城里的茉莉花,白兰花,当南方价钱卖吗?我是天天上这儿送花,老主顾,不敢多说钱。

要在生地方,我还不卖呢"

家树道:"

天天往这儿送花,都是这么些个价钱吗?"

卖花的道:"

大概总差不多吧。

这儿大小姐很爱花,一年总做我千儿八百块钱的生意呢"

家树听着点了一点头,自行回去了。

他刚一到家,何丽娜就来了电话。

说是刚才失迎,非常抱歉。

向来不醒得这般晚,只因昨夜回来晚了,三点钟才睡着,所以今天起床很迟,这可对不住。

家树便答应她:"

我自己也是刚醒过来就到府上去的"

何丽娜问他:"

今天在不在家?"

家树就答应:"

回京以后,要去看许多朋友,恐怕有两天忙"

何丽娜也就只好说着"

再会"

了。

其实这天家树整日不曾出门。

看了几页功课,神志还是不能定,就长长的作了一篇日记。

日记上有几句记着是:"

从前我看到妇人一年要穿几百元的跳舞鞋子,我已经惊异了。

今天我更看到一个女子,一年的插头花,要用一千多元。

于是我笑以前的事少见多怪了。

不知道再过一些时,我会看到比这更能花钱的妇女不能?或者今天的事,不久也是归入少见多怪之列了"

写好之后,还在最后一句旁边,加上一道双圈。

这天。

伯和夫妇以为他已开始考试预备,也就不来惊动他了。

到了次日,已是阴历的七月七,家树想起秀姑的约会,吃过午饭,身上揣了一些零钱,就到关家来。

老远的在胡同口上,就看见秀姑在门外盼望着,及至车子走近时,她又进去了。

走了进去,寿峰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

不必进去了,要喝茶说话,咱们到什刹海说去"

家树很知道这老头儿脾气的,便问道:"

大姑娘呢?同走哇"

秀姑在屋子里咳嗽了两声,整着衣襟走了出来。

寿峰是不耐等了,已经出门,秀姑便和家树在后跟着。

秀姑自己穿了一件白褂,又系上一条黑裙。

在鞋摊子上昨日新收的一双旧皮鞋,今天也擦得亮亮的穿了。

这和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在一处走,越可以衬着自己是个朴素而又文明的女子了。

走出胡同来,寿峰待要雇车,秀姑便道:"

路又不远,我们走了去吧"

她走着路,心里却在盘算着:若是遇见熟人,他们看见我今天的情形,岂不会疑心到我……记得我从前曾梦到同游公园的一回事,而今分明是应了这个梦了……她只管沉沉的想着,忘了一切,及至到了什刹海,眼前忽然开阔起来,这才猛然的醒悟。

家树站在寿峰之后,跟着走到海边,原来所谓海者,却是一个空名。

只见眼前一片青青,全是些水田,水田中间,斜斜的土堤,由南至北,直穿了过去。

这土堤有好几丈宽,长着七八丈高的大柳树;这柳树一棵连着一棵,这土堤倒成了一条柳岸了。

水田约摸有四五里路一个围子。

在柳岸上,露出人家屋顶和城楼宫殿来。

虽然这里并没有什么点缀,却也清爽宜人。

所有来游的游人,都走上那道土堤。

柳树下临时支着芦席篷子,有小酒馆,有小茶馆,还有玩杂耍的。

寿峰带着家树走了大半截堤,却回头笑问道:"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有点意思吗?"

家树笑道:"

反正比天桥那地方干净"

寿峰笑道:"

这样说,你是不大愿意这地方。

那么,我们先去找地方坐一坐再说吧"

于是三个人放慢了脚步,两边找座。

芦席棚里,便有一个人出来拦住了路,向三人点着头笑道:"

你们三位歇歇吧。

我们这儿干净,还有小花园,雅致得很"

家树看时,这棚子三面敞着,向东南遥对着一片水田,水田里种的荷叶,乱蓬蓬的,直伸到岸上来。

在棚外柳树荫下,摆了几张红漆桌子,便对寿峰道:"

就是这里吧"

寿峰还不曾答言,那伙计已经是嚷着打手巾,事实上也不能不进去了。

三人拣了一副靠水田的座位坐下,伙计送上茶来,家树首先问道:"

你说这儿有小花园,花园在哪里?"

伙计笑着一指说:"

那不是?"

大家看时,原来在柳荫下挖了大餐桌面大的一块地,栽了些五色小喇叭花和西洋马齿苋;沿着松土,插了几根竹竿木棍,用细粗绳子编了网,上面爬着扁豆丝瓜藤,倒开了几朵红的黄的花朵,大家一见都笑了。

家树道:"

天下事,都是这样闻名不如见面。

北京的陶然亭,去过了,是城墙下苇塘子里一所破庙;什刹海现在又到了,是些野田"

寿峰道:"

这个你不能埋怨传说的错了,这是人事有变迁。

陶然亭那地方,从前四处都是水,也有树林子,一百年前,那里还能撑船呢。

而今水干了,树林子没有了,庙也就破了。

再说到什刹海,那是我亲眼得见的,这儿全是一片汪洋的大湖,水浅的地方,也有些荷花。

而且这里的水,就是玉泉山来的活水,一直通三海。

当年北京城里,先农坛,社稷坛,都是禁地,更别提三海和颐和园了。

住在北京城里的阔人,整天花天酒地,闹得腻,要找清闲之地,换换口味,只有这儿和陶然亭了。

至于现在的阔人,一动就说上西山。

你想,那个时候,可是没汽车,谁能坐着拖尸的骡车,跑那么远去?可是打我眼睛里看去,我还是乐意在这种芦席篷子下喝一口水,比较的舒服。

有一次,我到中央公园去,口渴了,要到茶座上找个座儿。

你猜怎样着?我走过去,简直没有人理会。

叫了两声茶房,走过来一个穿白布长衣的,他对我瞪着眼说:'我们这儿茶卖两毛钱一壶。

'瞧他那样子,看我是个穷老头儿,喝不起茶,我不和他说就走了。

你瞧,一到了这什刹海,这儿茶房是怎样?我还是我上次到中央公园去穿着的那件蓝布大褂,可是他老远的就招呼着我请到里面坐了"

家树笑道"

那总算好,大叔不曾把公园里的伙计打上一顿呢"

寿峰道:"

他和我一样,也是个穷小子,犯不着和他计较。

好像什刹海这地方,从前也是不招待蓝布大褂朋友,而今穿绸衣的不大来,蓝布大褂朋友就是上客。

也许中央公园,将来也有那样一天"

家树道:"

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古今的事,本来就说不定。

若是这北京三海,改成四海,这什刹海,也把红墙围起,造起宫殿来,当然这里的水田,也就成了花池了"

说着,将手向南角一指,指着那一带绿柳里的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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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代表作:啼笑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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