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神道道(1)
贾平凹是个语言奇才,出于他笔下的文字都很耐读有味,精致简练,活活生趣。因了这一点,他是“当之无愧”的、出色的大散文家。他的许多小说,刨开其中的人物、情节、思想,单看他对民俗风物的描写,那真是大师级水平。三毛只看了平凹的《天狗》、《浮躁》,就敢说他是个“大师”,从某种程度说不是毫无道理。活着的中国作家里,我最爱看的也是贾平凹的语言,看其他作家的书,感觉也有很好的,却认为还没有哪一个能在文字上超过他的。这是他长期磨练、浸淫于古文以及天赋使然。《废都》承继明清小说传统,开闲笔之先。以怪异起文。把天南地北的街头流行语、笑话(段子),都说成是西安的,纳入了小说。同时代人,如我,到处能听见有人在说,可能已厌于这些,但对这时代环境不熟的人——外人、几十年以后的小辈们来说,却可能是新鲜的,有趣的。另一个问题是,这些口头“民间文学”,与内容应是一体融和的。贾平凹在这里做得最好的是《饺子馆》,开头就说段子,由段子引出故事主人公:在西安,常常被编成段子受戏谑的是上海人和河南人。说上海人如何地小气,买烧鸡只肯买鸡爪子,买一只鸡爪子从西安上火车,一路都在嘴里啃呀,啃呀,到上海了还没有啃净。编河南人的段子就更多了,著名的是董存瑞炸碉堡……西安人戏谑上海人,上海人不多理会,因为上海离西安远。河南人就不行了,骂西安人“日巴耍”。“日巴耍”是西安的土话,意思即没正经没品位。陕西和河南是邻省,西安城里五分之一又都是河南籍人,西安人和河南人就有故事啦。这个故事是在西安的一家饺子馆里开始的。故事讲的是西安文联组联部主任、专想“吃请”的胡子文,给河南老板贾德旺出鬼点子,做大了生意,贾德旺进到政协了,先还给胡子文分成,后就不给。胡子文便从中捣乱,贾德旺很快在政治上失意,忙又登了胡子文的门,再请他出面调停。最后,二人喝多后,一个被钱袋子砸死,一个从椅子上摔下死了。如果这两个人都各干各的行当,不去越界,就不至于早夭,后来却不安本分,受到报应。这么说,段子和故事之间的关系就很水乳交融了。二者关系结合最差的则是《废都》。里面设计了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子,惟一的作用是让他说一些针砭时弊的顺口溜,作者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叫他出场,口传谣儿,不伦不类,也过于生硬,过于“神出鬼没”了一些。开头老头子说的那段“十类人”,却没有一个是全书的主角。中间那段“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对背,老婆告到纪检会……”等,指的也是些官僚。庄之蝶既不好酒,又不在做官,老头子出现已很突然,再拿他说事,更无从提升主题,而近于盲人摸象了。这些“伤”还都是局部的、外部的。贾平凹糅合最不到位的地方,是小说几层主题间的内部关系。他想仿照《红楼梦》,有形而下世界,有形而上世界,悟性越高的读者所得越多,便特意安排了一些神神秘秘的东西充当道具,提供探向其他神秘空间的角度、桥梁,如高人预测、算命和鬼事及各种神通等。《废都》里就有个通了阴阳的老太太,庄之蝶岳母,满嘴人话鬼语——你说她讲的是人话吧,她明明没对哪个人在说话。你说她讲的是鬼语吧,许多事上她说了后立即都应验了,阴森森的,似乎很有点《百年孤独》的味道,仿佛那一世界对老太太也真个是洞开的。其实古里古怪,并不见得生了效。例如:老太太就说:“一个鬼去投胎了,那个孩子就要出世了!”一语未落,果然听得远处有婴儿的啼哭声,遂听见有人在马路上噔噔噔速跑,接着是拍一家门板,大叫:“根胜,根胜,我老婆生了!你快起来帮我去东羊街买三个锅盔一罐黄酒,她这阵害肚子饥,吆头牛进去都能吃掉的!”老太太已在说谎,而况,现在的城市中有谁还敢在家里生孩子呢?更不要说还是在西京城里!生就生了,丈夫还跑上了大街。跑就跑吧,又拍起人家门板,站在门外就大说特说了一通,怕庄之蝶们听不见,怕读者们听不见,怕说出来不幽默、不风趣……为了证明老太太说的鬼话“灵验”,作者不惜因意害文,伤筋动骨,破绽之多,结果还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废都》里另有条在城中行走的牛,它能像人一样思考,忧天忧地忧人忧己,排斥现代都市文明,留恋乡土,拿乡土文明之假想的优长,比照都市文明之或有的短缺,目的却又不为回归乡土。至于指向了哪里,只有天知道,恐怕贾平凹自己都不知道的。书上,那牛长篇大论地进行思考的共有三处,后因病被杀,庄之蝶得了它皮子,才永远停了思索。牛的主要思想有:人不是猴子变的,是牛变的,牛的思维靠反刍,动物中只有牛还站在人这边,听指挥。人与牛都有前世后世,前辈子都熟悉,今辈子又打了交道。人创造了城市,把自己限制在城市,建筑和人越来越多,城市使人的种族不断退化,自己也因抽水过度而下沉。人与人间的关系很陌生,发动着战争,消灭同类。城里人则过于讲卫生,不耐饥寒,退化得只剩个机灵的大脑了,没了佛心,“还能干什么”?所以,牛“真恨不得在某一个夜里,闯入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家去,强奸了所有的女人,让人种强起来野起来”,庄之蝶每日都直接趴在牛身下吸奶,是有点“强”有点“野”了,成为牛在城里的一个变种,“佛心”还存,化身为得了绝症、痴情不改的钟主编写情书,安慰他余生,再为他在死前争来高级职称,还“强奸”了所有他愿意“强奸”的女人,为她们“改良”品种,真算得功德无量了。问题是,借牛的“思考”来批评城市文明,太勉强,认为它的“力量”能改良人种,更是找错了对象。牛的迟钝、愚蠢和不可教远胜于人,它只有个庞大而笨拙的身躯,抵得了什么呢?作者把这东西写得也不够美,强行绑在一起,实是个大大的败笔。除此以外,贾平凹又故意造出些神秘现象,塞进许多异人。《浮躁》里有个和尚,能稍作预测。他说韩文举命上本可当官,却是早年演过戏,“让你在戏里冲了命”。到《美穴地》后,这“异人”又当了主角,写了一个能帮他人踏“龙脉”的、名为柳子言的人的情感故事。柳子言一辈子为别人踏出不少好脉,旺发生家,临终为自己儿子踏了个官穴,老婆问“能做了多大的官”,他回说“很大的官,真的,大官哩”。二人就抱了对儿子美好的想象,在那穴里把自己活埋。十年后,他儿子果做了“大官”,却原来只是在戏台上演戏:柳子言踏了一辈子坟地真穴,但一心为自己造穴却将假穴错认为真,儿子原本是要当大官,威风八面的官,现在却只能在戏台上扮演了。怎见得“原本是要当大官”呢?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