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村纪实(4)
“正好,我要去东村,搭你们一段爬犁吧。”他蹲下身,解滑雪板。我说:“‘大插兄’,滑雪多神气呀,何必搭我们的牛爬犁呢?慢慢腾腾的。”他说:“有机会能和姑娘们坐在一辆爬犁上,那就只有傻小子才会觉得滑雪更神气了。”女伴们互相交换着各种含义的眼色,一个个愈发显得庄重无比。他将滑雪板递给了我,我就像士兵搂着大枪似地搂着它。他坐到了我身旁,从我手中拿过鞭子,往老牛屁股上抽了两鞭子,老牛颠儿颠儿地跑了起来。爬犁很窄,他又坐在我和另一个姑娘之间。那姑娘朝后一躺,躺在了身后一个姑娘怀里,倒挺自在挺舒服的。我却得搂着他的滑雪板,而且身旁身后都没有女伴可靠,要靠着谁,就只有往他身上靠。我怎么能当着几个女伴的面往他身上靠呢?我随时会滚落下去。他看出了我坐得不太稳妥,对我说:“搂住我的腰。”我装作没听见他说了句什么。他真以为我没听见他的话,也不再重复,用一只手臂轻轻揽住了我的腰。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靠在他身上了。我暗想,女伴们回去后一定会大大取笑我一番的,又对自己说:“管她们取笑不取笑呢,我可不愿从爬犁上掉下去,在深雪中打个滚。”当时他就是吻我一下,我也不会真生气的。只要别吻得太粗鲁,要轻轻的,温柔的……不知为什么,女伴们都不唱歌了,好像坐了一爬犁哑巴似的。老牛却撒开了欢儿,颠儿颠儿地在雪原上越跑越快。他回头看了女伴们一眼,有些奇怪地问:“你们怎么不唱了啊?”谁也不吱声,她们光哧哧地笑。其实我知道,他坐到了我们的爬犁上,使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产生了一种和我同样的快活。尽管我们都停止了唱歌,说不定我们之中的某个姑娘,早已暗暗地爱上了我们这位“大插兄”呢?是瞧着他的背影,哧哧笑的那几个中的一个?还是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眼望着远处雪色的那几个中的一个?我暗暗猜测着。“既然你们都不唱,那我就唱给你们听吧。”于是,他唱了起来:我唱一个歌吧,快乐的风啊,你吹遍全世界的高山和海洋,全球都听到你的歌声。对着险峻的高山,对着神秘的海洋,对着鸟雀细语,对着蔚蓝的天际,……谁要快乐就能微笑,谁要做就能成功,谁要寻找就能找到……我听出了这是一首苏联歌曲。我哥哥和我姐姐都会唱这首歌。在哈尔滨这座城市里,我们上一代和我们上上一代的年轻人们,究竟喜爱过多少首苏联歌曲,只有他们自己才晓得。可以大声唱苏联歌曲的年代过去了……我说:“你今后别再唱他们的歌了。”他转过脸看了我一眼,问:“为什么?”我说:“你应该明白。”他沉默片刻,用忧郁的语调说:“我来到这个地方后,常为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人而感到格外快乐,没想到在这里也碰到了一位政治头脑格外敏感的人。”他的话中,明显地包含着对我的暗讽。我感到委屈极了,也很生气,眼泪差点儿都涌了出来。我摆脱了他揽在我腰间的手臂,故意用淡漠的口吻说:“不听好人言,吃苦在眼前。”他扭头对女伴们大声说:“姑娘们,你们听到这位小姐的预言了吗?”我猛地蹦下了爬犁,将他的滑雪板朝雪地上一扔,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瞪着他。他立刻勒住牛缰绳,用一种很不寻常的目光望着我。我冷冷地对他说:“你再拿我开心,我就往你脸上啐唾沫。”他望了我一会儿,很识趣地下了爬犁,对女伴们说:“真遗憾,我们愉快的旅途太短暂了。”绑上滑雪板后,又看了我一眼,飞快地滑走了。一位姑娘埋怨我:“你今天吃火药了?他不过就跟你开句玩笑嘛,你搞得人家有多难堪。”我恶声恶气地抢白道:“你想替他打抱不平?”她脸倏地红了,挺恼地说:“你别恶语伤人。”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凭什么认为,她一定就是暗暗爱上了他的那一个,一种强烈的妒忌顿时在我心中作怪。我冷笑着说:“你喜欢他,我可不喜欢他,你护着他,我今后偏要同他处处作对。”她一下子捂上脸哭了。我不再理她,也不再坐到爬犁上,大步向前走去。泪水从我眼中渐渐流了出来……春节期间,知青伙伴都回城市探家去了,只有我一个人不得不留在村里。因为我教那个班的学生年终考试平均分在全公社倒数第一。我的姓名上了公社的《教育情况简报》。负责抓文教工作的一位公社副书记,在教师大会上说:“这不仅是教学水平问题,而且是对贫下中农后代的感情问题。”我接连几天孤单一人躲在宿舍里,羞于在村中露面。我不是个理想远大的姑娘。我认为怀有某种远大理想的人必须具有某种特殊的潜质。但我也不甘在如此偏远的地域做一辈子乡村教师。公社副书记说的一点不错,这是个“感情问题”。我不喜欢孩子。因为我虽然已经差三个月十八岁了,但心里还依然保持一种自怜自爱的巩固意识——我自己也是个孩子。在家时我是一位小“公主”,我承认,父母和哥哥姐姐们把我娇宠坏了。再说我当的又是一位什么样的教师啊。在我教的那三十五个孩子中,居然就分成一、二、三、四年级。上午给一、二年级上课,下午给三、四年级上课。在空荡而寒冷的教室里,同时给两个年级的学生上课,得有导演的才干。给这一年级学生讲语文课时,预先给那一年级的学生布置半堂课能做完的算术作业。讲半堂语文课,就不得不转移思维,再开始给另一年级学生讲算术。讲语文课时,另一年级学生往往并不埋头认真完成算术作业,而是公然地听我朗读课文,公然对那些被我叫到黑板前默写生字而又写不出来的学生表示讥笑甚至幸灾乐祸。而当我开始给低年级学生讲算术新课或进行课堂考试时,高年级学生又会暗暗给低年级学生传纸条,或者张口替他们回答,并且因为有机会炫耀自己比低年级学生头脑聪明而得意扬扬。这种情况常常使我顾此失彼。在这种顾此失彼的状态中,我还一刻也不能忘了教室里那只大铁炉子,隔会儿,有时在讲半句话的时刻,就不得不去捅捅炉子,添几块木柴。炉火一旦灭了,我和学生们就得一块儿挨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