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村纪实(6)
我在床沿上坐下后,问:“你要探家?”“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他头也不抬地回答,继续往旅行包里塞衣服。旅行包塞得太鼓了。我走到他身旁,帮他拉上拉链。“你要到哪去?”“到边防部队去,当军医。”“调你去的?”“我自己请求去的。”“这里人们不是都很尊敬你吗?你为什么非要离开这里去当军医呢?”我的语调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几分挽留的意思。他抬头看着我,那目光是奇特的。他说:“你看看最近的报纸就会理解我了。男人对保卫国家疆土,比女人有更大的责任。我知道我不能成为一名好士兵。在学校军训时,我打靶成绩从没及格过。但我自信我能成为一名好军医。边防部队的接收函件已经转到公社了。”我不再发问了,瞬息间,心中产生一种感伤的惜别之情。他将提包放到桌子底下,忽然问:“你是生病了吧?真抱歉,我光顾收拾东西了。”我忧郁地瞧着他,摇了摇头。“那……你找我一定有别的事?说吧,我是你们的‘大插兄’啊。”我说:“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想……听你唱支歌。”“唱歌?对,对,此时此刻,为什么不唱歌呢?”于是他从墙上摘下了手风琴。“如果我为你唱一支苏联歌曲,你愿意听吗?”他非常认真地问。我低下头,用更细小的声音回答:“不管你唱什么,我都愿意听。”于是,他轻轻拉起了手风琴,低声唱道:等着我,我会回来,不过要久等。等着,当秋雨潇潇,撩起愁思时,等着,当冬雪飘飞,炎夏难熬时,等着,当别人不再等待亲人时,等着,当远地没有书信寄来时,等着,当等待的人都已灰心时,等着,千万等着啊,因为你跟别人两样,你善于等待。你善于等待……我眼中涌出了泪水。我被这首歌所感动。我被在这个夜晚,我与他共同度过的这个时刻所感动。几天后,他就将离开这里了。也许,我从此再也不会见到我们这位“大插兄”。他曾给予过我们许多关心,许多帮助,许多快乐……他唱完之后,我们都陷入了沉默。他望着窗外,我低着头。西北风在外面呼啸。井台上枯朽的吊杆,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江对岸传来一阵狺狺的狗吠。我们村子里的狗也咬了起来。西北风更猛了,像一万个醉汉在吹口哨。“咔嚓”……我倏地站了起来。“是水井吊杆倒了。”他不动声色地说。我又缓缓地坐了下去。他却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说:“有件东西,我想请你替我保存。”语调那么轻,又那么郑重。我默默无言地直视着他。我想他要委托我保存的,一定是件对他来说无比珍贵的东西,否则他怎会用那么一种奇特的目光瞧着我?我心中顿时对他充满了感激,为着他在这样的一种时刻对我的信任。没想到他从箱子里拿出的是一个笔记本,一个普普通通的,半旧的笔记本。蓝缎封皮,既无花纹,也无图案。他双手将它递给了我。我轻轻翻开它,见第一页上,庄重的字体写着一串姓名:王涛——男,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一日凌晨四时三十二分出生,身长五十二厘米,体重八斤,先天发育良好。李小娟——女,一九六八年七月三日夜十一时零一分出生,身长四十五厘米,体重六斤三两……赵秀梅——女……第二页,仍是这样一串姓名。第三页,依然是……我迷惑地抬头望着他。他微笑了,说:“这是我建立的一份特殊档案。我来到这个地方三年多了,在这一带**个村子里,接生了十七个孩子。我知道,你们这些小‘插弟插妹’曾背后议论过我,不理解我为什么来到如此落后偏远的地方,还会天天那么高兴?这十七个孩子的出生,就是令我感到高兴和自豪的理由啊。人,在一切物质之中,又在一切物质之上。人,这是所有文字中最崇高的一个字啊……”他情绪兴奋起来,双目闪耀着光彩。他接着说:“胎儿与母体,实际上是两个完整的但又不可分割的生命。物理学家们,为原子的分裂感到自豪。而我所感到自豪的,是一个生命,一个人,在我的帮助下降临到了世界上。从此以后他或她将要寻找事业,寻找爱情,经历种种艰难和种种痛苦,感受种种喜悦和种种幸福,为人类和世界作出种种杰出的和平凡的贡献。我完成的,是生命的分化。这是最伟大的分化过程。每一个婴儿诞生的过程,对我来说,都如一首诗,一支歌,一段交响乐章。谁敢预言,在我接生的这些孩子中,将来不会成长起科学家、政治家、艺术家?当我听到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时,我每次都想举起那个幼小的人,大喊:‘生命万岁!’……”我被他的话迷住了,也被他那种兴奋而庄严的表情迷住了。不,我是被他迷住了。那一时刻,我是多么想拥抱他,热烈地吻他呀。我觉得,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年龄比我小许多许多,情感和思想都很天真的孩子,也是一个年龄比我大许多许多,情感和思想都很深奥的老人。是一个内心充满浪漫色彩的诗人,也是一个膜拜生命的虔诚信徒。他忽然停止说下去,一副窘态地问:“你觉得我可笑了吧?”“不,不,你说的……真好,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你可笑,真的。”“谢谢你。”他说,退到窗前去了,但目光仍注视着我。不知为什么,我想哭。我怕会当着他的面情不自禁地哭了,就站起来,轻声说:“我走了。”说罢,立刻低着头朝外走。“等等。”他叫住了我。我不得不转过身。他刚才那种兴奋的情绪平静了。他说:“我把这十七个孩子委托给你了。也许,我比他们的父母对他们寄托的希望还大。他们的父母,可能只希望他们将来成为能种地或能打渔的人,而我,却希望他们将来成为不仅仅能种地能打渔的人。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迎接到这个世界上的,是自然状态的生命,你要给他们注入灵魂,你要教他们文化和知识,你要使他们成为文明的一代,这个地方要依靠他们成为文明的地方。今后,无论我到何处,我心中都会想着他们。我要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寻找他们的足迹,告诉他们,某年某月某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