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帆(2)

黑 帆(2)

他老婆也是四川人。

四川女人都那么不怕吃苦,那么能劳作。

像水牛那么温良,也像水牛那么经得起生活的鞭子的驱使。

难怪人们都说:“北大荒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抵不上一个四川老婆好”

你想到过自己也应该找一个四川女人做老婆么?人总得有个伴啊!

村子里又传来一阵狗叫。

狗叫声过后,荒野显得愈加宁寂。

就连狗的叫声,听来也使人体会到一种动物的孤独。

狗叫声是谁从村里走过引起的呢?这个夜晚,这个时刻,正是小伙子偷偷将姑娘诱惑到麦草垛后面或粮囤后面的时候,正是丈夫们喝过几口解乏酒后躲在被窝里搂着妻子欲睡未睡的时候。

虽然不少人家都有了电视机,却根本收不到中央台和北京台的节目,连哈尔滨台的节目也收不到,只能收到苏联的电视节目。

人们听不懂嘀哩咕噜的俄语,就索性将音量拧小到听不见,像看无声的苏联影片。

最初还能引起点特殊的兴趣,后来就看腻了。

在北大荒的这一最偏远的地域,一个男人是不能没有自己的女人的。

女人不但是他们的伴侣,也是他们的精神世界。

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所爱的女人,是比一台二百五十马力乃至更大马力的拖拉机还重要的。

如果你也有一个所爱的姑娘,你绝不会将她引到麦草垛后面或粮囤后面。

你会将她带到这里,你会对她说:“看,我们的土地……”

可你驾驶你的拖拉机来到这里,分明不是为了在这里孤独地思考关于女人的问题。

那你在思考什么呢?你在思考二百五十马力究竟等于多大的功率吗?一马力等于每秒钟将七十五公斤重的物体提高一米所作的功。

二百五十马力等于……你已经计算出来了吗?只要你的手轻轻一推离合器,这台拖拉机就会一往无前地冲向荒原,用闪亮的犁头劈开荒原的胸膛。

一个人驾驶着这样一台巨大马力的拖拉机,肯定会感到自己是荒原的主宰,肯定不会相信世界上有人所征服不了的荒原。

“你打算种什么?”

队长曾这么关心地问过你。

“还没想好”

到今天,也没想好。

这需要很好地想一想。

任何有利和不利的情况都要充分估计到。

一切与这片土地的播种与收获有关的问题,也都是直接与你个人的命运有关的问题。

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命运和一片土地联系在一起了,这片土地就会变得异常严峻。

从这片土地划归给你那一天起,你就意识到了这种严峻性。

在你和它之间,存在着两种可能:征服或被征服的可能,成功或失败的可能。

你将和这片属于你的土地,进行一番艰苦的较量。

你的自信中蛰伏着一种迷茫和不愿向任何人流露的对自己的怀疑。

你能不承认吗?人有时会惧怕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

它太广大了。

从东长安街到西长安街,那么长,那么宽。

它是北大荒土地的微小的一部分。

对于一个人来说,它却是太广大了。

你为拥有如此广大的土地而自豪,同时又感到那么茫然。

所以你想到并低声说出了那个字——帆……它将是我的帆——当你说出这个字时,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如果我愿意,我能够将它耙成一片如沙的细粉——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二百五十马力,会使我成为一个荒原的征服者——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我的土地,我的黑帆,我要将你高高扬起,让我的勇气作为飓风,将我向自己命运挑战的宣言写在这黑色的帆上——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你竟被自己的思考激动。

你的眸子在燃烧。

你跳下了拖拉机。

要烧荒。

草木灰能使这片属于你的土地更加肥沃。

要翻耕。

今年冬天的雪,来春融化时,能使属于你的这片土地水分充足。

你拔了几把荒草,搓成一根草绳,点燃了。

草绳一扔下去,荒草便烧了起来。

火,也许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次火,是我亲手在我的土地上点燃的。

你这么想。

你注视着火,火光映照着你的脸。

起初,每一束火焰,都像一面小旗,在黑暗中随意招摇。

而那更细微更细微的火的触角,则像一条条赤红的小蛇,从低处昂起头,顺着一棵棵蒿草的茎梗迅速向上爬。

或者从这一棵蒿草的叶尖上攀缘到另一棵蒿草的叶尖上,然后朝四面游去。

顷刻,火势扩大了。

那一条条赤红的小蛇,转眼变成了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片土地上跳起了圆舞。

没有风,也不需要风。

不需要风的扇动。

火的情绪是激烈的。

这是一场荒原上的自由之火。

那些火的精灵啊,它们已不是在跳圆舞,而是在跳迪斯科。

瞧它们的红裙子,舞动得多么热情,旋转得多么迅速!

多么壮丽的场面啊!

千百万,真是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开阔无边的荒原上被卷入了无音乐的迪斯科的疯狂旋律,它们如醉如痴,它们相互吸引着,迷诱着,席卷着。

一会儿拥抱在一起,聚集在一起,一会儿又分散开来,跳跃着,旋转着,扭摆着,向四面八方扩展。

火的精灵呀,它们的激情是人的激情所无法比拟的。

它们的激情在这片属于你的土地上空汇集成热流。

这热流溢向荒野的深远处,逼退了秋末夜晚的凉意,将夜空映得无比辉煌。

你笑了。

你被火的激情所鼓动,真想跃进这“舞场”

的中心,与火的精灵拥抱在一起,旋转在一起,如醉如痴在一起。

突然你双手捂住了眼睛,不,捂住了整个面容,连连向后退去。

你的脸感到了被火焰所烤的轻微的灼痛。

你那种惧怕火的心理又产生了。

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时时处处被“火”

这个字惊扰,你听不得人们谈到这个字,你见不得与火相近的光和色。

甚至别人吸烟时划着的一根火柴,也会造成你心灵的一阵悸颤……你耳边仿佛又听到了令人紧张的呼喊:“救火啊!

……”

“救火啊!

……”

“女宿舍着火了!

……”

还有钟声:当,当,当……为了救别人,包括你所深深爱着的姑娘,你奋不顾身地冲入了火海……为此,你付出了你曾使许多姑娘钟情的美好容貌。

你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

你失去了爱情,连同追求爱情的起码资本……她,那个你深深爱着的姑娘,在你出院的那一天,手捧着一束五彩缤纷的野花前去迎接你。

她一见到你,就骇然惊叫一声,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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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表达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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