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 垫(4)
婷婷是很爱哥哥的。
这种爱使婷婷原谅了哥哥所有的不是之处,包括哥哥跟贺家的三女儿结婚这件事。
她也在心里原谅了贺家所有的人。
人,是不能靠仇恨生活的。
因为婷婷去外地上学,胖妈为自己找下一间极小的房子,从严家搬出来住了。
胖妈也靠卖冰棍维持生活。
胖妈现在住在一条很小很窄的胡同里。
每个城市都有许多这样的胡同。
这些胡同是不引人注意的。
那些很聪明的城市建筑规划的设计者们,用一排排高楼大厦遮挡住了那些小胡同,它们就更加不引人注意,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
当然,那里也有生、老、病、死……人,也在那些地方繁衍……婷婷来到了胖妈住的那个杂院。
她轻轻推开胖妈住的那间小破屋低矮歪斜的门,一时竟什么也看不清。
光线太暗,只能摸索着走到床边坐下。
胖妈不在。
婷婷等了半天,胖妈才回来。
她一听见胖妈的脚步声,就赶紧猫在门后。
胖妈刚迈进一只脚,她冷丁儿地叫了声:“胖妈”
她吓胖妈一大跳。
“婷婷”
胖妈一见是她,脸上就乐开了花儿。
婷婷好像是一面奇特的镜子,胖妈对着这面镜子一照,脸上的皱纹儿就立时舒展开了。
胖妈就快乐起来,胖妈就变得年轻了。
然而胖妈如今毕竟老多了。
胖妈腰弯了,头发白了,嘴角抽抽了。
婷婷偎着胖妈在床沿上坐下,给胖妈拔头发。
不是拔去白头发。
胖妈的头发全白了,拔去的是黑头发。
那么可怜的几根根黑头发夹杂在白发中,会使人想到老,想到死亡,会使人伤感的。
婷婷又掏出随身带的小速写本儿和炭笔,摆布着胖妈坐好了姿势,给胖妈画像。
胖妈就一动也不动,笑眯眯地望着她。
胖妈倦累了,说:“你这位姑娘,不是让我活受罪吗?”
她推着小车卖了一天的冰棍,腿酸了,嗓子也吆喝哑了。
婷婷心疼胖妈了。
她把小本和笔往床上一扔,就过来蹲在胖妈跟前,给胖妈捶膝盖。
胖妈问:“你来有事吗?”
婷婷说:“没事就不兴来看你?”
胖妈笑了:“我这么个老太婆子,值得你三天两头来看?你放短短几天假,该开开心心地玩玩,清清闲闲地休息呢”
婷婷咕嘟起嘴:“你说这话,你就是烦我了”
说罢,笑了。
笑罢,就把哥哥让她来请胖妈参加婚礼的事儿告诉了。
“你哥要结婚了吗?这孩子,他也不来看我一次。
我那一日就是在街上卖冰棍时碰见他一面,没说几句话儿他就走了……那是个怎么样的姑娘呀?”
“胖妈,我告诉你,你可别生气哇。
她……是贺伯伯家那个三姑娘”
“噢……那我生什么气呀,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
她小时候也是我抱大的呢。
听说,她舅调来当副市长了”
“嗯”
“多好,多好。
可惜你爸妈……”
“胖妈,你别想这些个……”
婷婷把她捎来的那件半旧的衣服放在床上,说:“胖妈,你那天就穿上它去吧”
婷婷要走了,临走还跟胖妈撒娇:“胖妈,你得亲亲我”
“这么大姑娘了,也不害羞”
婷婷故作小女儿状:“你不亲我,我就不走”
胖妈笑得格格的,在她粉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不行不行,你应付我,质量不合格”
婷婷扭晃着身子,不依。
胖妈只得正正经经地又亲了她一下。
“呀呀,你哪儿是亲我呀,简直像老妈在啄我”
婷婷也在胖妈腮上啪地亲了一下,像条泥鳅一样吱溜钻出门去……胖妈捧着婷婷送来的衣服,沉浸在幸福之中。
孩子们心里头有她!
请她去参加婚礼,还把母亲的衣服送来给她穿,这是把她看成母亲一样的。
他们必定也会在婚礼宴席上把她安排高座。
当然会是这样的,她可不会那么倚老卖老,她要下厨房帮着煎炒烹炸,她烧得一手好菜,还会做“糖醋活鱼”
,在这市里怕也没几个人会这一手……她想她不能空着手去,她得带点心意。
带什么呢?贵重的,她买不起。
连一个好点的暖瓶也买不起。
想来想去,她决定再做一个椅垫。
她曾给贺副书记夫妇做过那种椅垫。
也曾给严局长夫妇做过那种椅垫。
她做的那种椅垫,简直可以摆在工艺美术商店的橱窗里展览,漂亮极了。
是用各种颜色的菱形或三角形的花布角拼缝成美丽的图案,四边再贴上穗儿。
这样的椅垫只有在电影里或故宫里才能看得到,可以和皇娘、贵人们的用物媲美。
当然,这需要极大的耐性儿,极细致的针线活儿,极好的眼神儿,唉唉,可惜她眼花了……她计算了一下日子,“五一”
节,还有三天,得白天黑夜地赶着做才行。
她想,少卖几箱冰棍也得做出来!
“五一”
节,劳动人民的节日。
劳动人民好像是不把这一天当个节日的。
他们不放假,没心思也没工夫去排队买肉包顿饺子吃,只有工厂和一些机关挂出红旗来。
他们真正当成节日过的是新年和春节,但对于卖冰棍的,节日是可以多卖的。
然而那一天胖妈不能去卖冰棍。
她要高高兴兴地去参加婚礼。
她起了个绝顶大早,终于做成了那个椅垫,她换上婷婷妈那件衣服,细心地梳拢了头,包好椅垫,还拎上一壶奶油冰棍。
天气真好,晴晴朗朗!
路很远,可交通还算方便,但胖妈没有乘车,她怕在车上挤丢了椅垫,挤碎了冰棍壶,挤皱了那件衣服。
三辆小汽车,一辆大汽车,还有一辆那种被叫作“小面包”
的车,和整整两排自行车停在严宅门前,大红双喜衬着龙凤呈祥的剪纸,端端正正地贴在门上。
胖妈一级级踏上门阶,走到门前,不知为什么,颇有点心悸起来,想到自己是回家一样的,才定下心,轻轻叩了几下门。
门开了。
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门里,刚说了一声:“请……”
愣住了,上下打量着她,问:“你……找谁?”
“我……是来参加婚礼的呀”
“呃?”
对方的目光盯在她的冰棍壶上,“你等等”
转身匆匆走进去。
小伙子好面熟,胖妈猛然想起,是贺家的小儿子嘛。
长成大人了,必是他认不出她了!
胖妈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没多一会儿,亚文出来了,穿上西装礼服,好出众个新郎!
胖妈不安地问:“亚文,我来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