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心 血(2)

鹿 心 血(2)

那声音几乎使我们每一个人的心跳都为之屏止了。在这狗的一阵悲哀的叫声过后,江对岸苏联老头和老妪的呼唤声更接近我们了。

显然他们循着狗叫声,沿江对岸的土堤一面继续呼唤一面奔跑过来了。

听呼唤声他们是站在正对我们哨所的地方。在他们和我们之间,隔着冰封的乌苏里江。

人的呼唤声和狗的应叫声,震颤着比冰封的江面要宽阔几倍、十几倍、几十倍的夜空。

也许一阵枪声都不足以对我们,不足以对边境地带的这个无月无星、黑雾沉沉的夜晚产生如此强烈的震撼力。

我们都一动不动,呆呆地倾听着。班长首先走到了哨所外面,我们也一个个走到了哨所外面。

连风也没有一丝。一个一切都仿佛静止了的夜晚。一个极其寒冷的夜晚。

静止的一切使人感到犹如被寒冷冻住了。声音是不可能被冻住的。冻不住的声音,人的呼唤声和狗的回应声,以一种穿透这犹如被冻住了的黑沉沉的夜晚和犹如被冻住了的大自然中的一切的力量,震撼着我们的心。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冰封的江面是锡铂色的,能见度达不到十米之外。

我们虽然看不见那站立在对面土堤上的一对苏联老人,但我们确信,他们也许比我们想像的还要衰老,甚至可能是两个老态龙钟、步履艰难、形将就木的人。

只有老到这种程度的人,才会发出那么竭尽全力、苍凉凄楚、每个字的音调都颤抖着的呼唤声。

“娜嘉……”

“娜嘉……”我们不必问班长就早已明白了,他们是在呼唤这条狗。

“不他妈的发慈悲!”一个伙伴将哀叫着的狗拖进了哨所。这是一句气冲冲的话。

人在极想却又很难硬起心肠的时候,往往会说出类似的话。实际上是对自己发泄的气恼。

我们又都跟着走进哨所。持刀的伙伴,将刀朝地上狠狠一掼,走到他的铺位,仰躺下去了。

刀子深深扎入义气松的锯平面面。班长沉默着。

“我声明啊,我不要狗皮了……”那个来自大上海的伙伴喃喃地说,蹲到炉前去了,拨出一块炭火吸烟。

沸水冒出雾般的蒸汽。哨所小小的房间,充满蒜汁的辣味。班长拔下刀,盯着那狗。

它一被拖入哨所,就不叫了,它也瞧着班长。它眼角挂着泪。是的,它眼角挂着泪。

它无声地哭了。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狗是会怎样默默地哭的。谁如果不相信狗在悲哀时会哭会流泪,谁就缺少人性。

狗的主人也哭了。他们的呼唤声告诉我们,他们是哭了。他们是边哭着边呼唤。

班长朝狗弯下身去。

“班长……”我一把抓住了班长那只拿刀的手腕子,用目光苦苦向班长哀求。

班长用另一只手扳开我的手,轻轻推开了我。他并非想杀狗,是用刀去割钢丝套。

好一会儿,才将钢丝套弄断。刀锋变成了锯齿。狗慢慢站了起来。由于我们放了它,它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发生了转机,不像先前那么惧怕我们了。

它那双狗眼有点疑惑地望着我们,本能的戒心使它不敢移动地方。它仿佛在暗暗揣度,我们对它发的慈悲,究竟是应该信任的善意,还是不应该信任的人的狡猾或计谋。

它被套伤得很重,后胯毛脱皮绽,血肉模糊。班长低声说:“医药箱。”我立刻拿来医药箱。

他又说:“给狗上点药,包扎一下。否则,它的主人会非常恨我们的。”我帮着班长毫不吝啬地往狗的伤处倒红药水,撒消炎粉。

之后,又仔仔细细地给它缠了几圈药纱布。它竟非常温顺,一旦意识到我们不再想伤害它,便很驯良地听任我摆布它了。

班长在一张纸上写上几行俄文。写完,念给我们听。他写的是: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们的狗,希望它不再过到江这边来。

我献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班长将这封

“国际信件”让狗叼住。我推开哨所的门,我们望着那狗慢慢走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从此,我们套住的野兔再没丢过。

一场大雪覆盖了那条狗留在我们大地上的踪迹,也覆盖了它留在我们记忆中的

“形象”。新年前几天的一个夜晚,我们熄灭马灯,都已钻入被窝了,忽听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扒门。

“熊?……”我低声说出一个字。熊才胆敢扒有人住的宿舍的门。大家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下意识地拿起立在床头的枪。

扒门声后,是一阵狗的焦急的低鸣。

“娜嘉!”班长仿佛具有什么特殊功能,首先听出了是那条苏联猎狗的声音。

我们没听出来,因为我们已把它忘掉了。班长穿着衬衣衬裤,赤脚蹦到地上,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

果然是

“娜嘉”。

“娜嘉!”

“娜嘉!”我们也都纷纷掀起被子,蹦到了地上。虽然我们曾向它的主人声明,希望它不再过到江这边来,但它的出现,却使我们感到非常高兴,也感到非常意外,非常惊诧。

“娜嘉”身后拖着什么,被门坎卡住了。班长赤脚从外面搬进来一辆小爬犁。

我们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围了上去。

“娜嘉”像我们的老朋友似的,逐个往我们身上扑,柔软的舌头不断亲昵地舔我们的手。

爬犁上绑着一个小帆布口袋。班长打开口袋,我们愣住了——两只野兔,一只野鸡,一瓶酒,一封信,还有一大包用旧俄文报纸包的什么。

班长打开报纸——许多油渍渍的小饼,还是热的呢。

“娜嘉”伏在我们对面,两条前腿并拢,将头舒服地枕在前腿上,转动着它那双少女般温存的眼睛,得意而友好地瞧着我们。

班长拆开信默默看着。我们都非常急切地想知道信上写了些什么,催促班长念给我们听。

信上写的是:非常感激你们对

“娜嘉”所发的慈悲。上帝会替我们报答你们。我们无儿无女,“娜嘉”如同我们的孩子。

它是一条好猎狗,就像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我老了,它是因为没有人再带它去打猎,熬不住寂寞,才干出蠢事。

尽管它非常聪明,却无法理解什么是边境线。它叼回来的东西,我们一直冻在仓库里,从没产生过想吃掉的念头。

请相信,在我们的村子里我们是两个受人尊敬的老人。我们让

“娜嘉”将野兔和野鸡带给你们,物归原主。你们就要过你们的新年了,酒,是我们表示谢意的一点礼物。

馅饼,是我年老的妻子亲手烤的,但愿你们爱吃,我们祈祷仁慈的上帝降福于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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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表达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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