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 第三章(13)
在那篇十年后才出现的小说中,我作为一个外乡人来到这里,我在这幢红楼中遇到的是另一个女人,是她的使女七叶,全部有关这个女人的故事,都是七叶的叙说,我始终没有见到她本人,我所见到的只是她的照片,全身坐像,黑白两色。我在小说中写道:“照片中的女人穿着四十年代流行于上海的开衩很高的旗袍,腰身婀娜,面容明艳。这明艳像一束永恒的光,自顶至踵笼罩着朱凉的青春岁月,使她光彩照人地坐在她的照片中,穿越半个世纪的时光向我凝视。”朱凉,当我在黄色光线映照着的红楼天井中看到她的背影,她的名字就像两颗晶莹透亮的水晶在浮光中飘然而至。她正像她日后将在她的照片中出现的那样,面容明艳,美丽无比。她站在天井的夹竹桃树下,我将要走近她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我看到的就是我将在十年后看到的那个照片里的朱凉。她说:多米,我知道你要来。她的声音像从时间的深处逸出,带着穿越时间产生的气流摩擦声。我说我不认识你,她说:我们有缘分,隔世也能认识的。她说你跟我来,她的裙裾拂动,散发出一种阴凉的气息。我跟在她身后,穿过空无一人的天井和回廊,走进一间看样子是客厅的房间,里面既黑又大,我只能看到朱凉的衣角在我面前隐隐飘动。正厅的屏风后面有一窄小的通道,穿过通道就到了后园。我看到模糊的红墙之中的一块平缓的坡地,靠围墙放着一些大水缸,夹竹桃参差立着。我在这个陌生的后园中寻找早已消失了的往日影像,我看到朱凉的使女七叶在土改到来之前的某一个时刻出现在这个后园,那个隐秘的木门就在靠近楼墙的一只大缸的背后,我用手一推,木门轻易就被推开了。我弯腰从木门进去,发现里面是一个夹墙,有一张桌子那么宽,一种我熟悉的气味从夹墙的深处散发出来。我看到七叶把朱凉送到这个幽闭的夹墙,她们在这里消失。十年之后我笔下的朱凉神秘失踪,我本人则进入一个可怕的梦境,我摸索着往夹墙深处走,我全身紧张,手心出汗,陈年的香气从夹墙的深处漫出,我隐约看到前面坐着一个女人,我大声喊七叶,没有人回答我。那个女人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我壮着胆往前走近,那女人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穿着一件民国时期的旧式旗袍,这旗袍使我想起了七叶枕边的那照片,我想这个肯定是朱凉无疑,我轻轻叫了一声,她还是没有抬头,我壮着胆伸出手碰她一下,指尖上悚然感到一阵僵硬冰冷,我吓得转身就跑,忙乱中撞到了一个什么机关,这个人形标本僵硬地抬起了脖子,发出一声类似于女人叹息那样的声音。在小说中我以一声恐怖的尖叫返回现实,我在旅馆的黑暗中看到,七叶苍老的面容、梦中朱凉的人形标本、妖艳的夹竹桃、阴森的夹墙,它们像一些冰凉陈旧的叶片从空中俯向我,带着已逝岁月的气味和游丝,构成另一个真假难辨的空间,这个空间越来越真实,使我难逃其中。我便让自己搭上了一辆运盐的货车离开了此地。但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在当时,在我第一次到达这幢红楼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就是说,我返回现实的方式有所不同,并不是从梦境的缠绕中以尖叫的力量返回现实,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当时朱凉领我走上楼,我看到每层楼梯的拐弯处都有一个奇怪的小木门,我不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朱凉的脚步轻盈如飘,我听不见它们的声响。我们走上三楼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只放在廊椅上的茶杯,那只青瓷茶杯孤零零地在暗红色的廊椅上,一只杯盖斜盖着,那种我已经习惯了的青黄色光线照着它。有一种年深日久之感。朱凉领我穿过回廊走进她的房间,一种我所熟悉的薰草的香气从里面漫出来,室内光线幽暗,那种让人不安的黄色光线未能进入其中。我发现这个房间比从外面看的要大得多,大得有些不真实。我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里,看到那张我后来在小说中提到的缎子丝棉被,被面是上好的底,上面是猩红艳丽的玉兰,看上去质感像水一样,又软又滑。房间各处摆着一些核桃大的小香炉,朱凉在香炉上插上一小根干草辫,她点着它们,灰色婀娜的烟开始在房间里飘动,香草的气味渐渐充满了室内。这时我才看到,这个房间四面都是镜子,它的三面都是镶在墙里的大镜子,一面墙上是各式各样的大小镜子,连床头的木板、床的内侧都镶有镜子。这使我心有所感。朱凉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地方,你迟早要到这里来,你以后还要到这里来的。我有些疑惑。朱凉又说:你可以从这里出去,然后你将经历一场愚蠢的恋爱和一场单调乏味的婚姻。你经历过这些事件之后,你还将来到这里。我问:我怎么才能出去呢?你面对这面最大的镜子,闭上眼睛,在意念中想像你的身体穿过这面镜子,你要坚持这个意念,不能有任何杂念,直到我给你点的干草全部燃尽,朱凉说。朱凉连同她的话音像烟一样消失了,我独自坐在这间满是镜子的奇怪房间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四面的镜子里虚幻地浮动着。我闭上了眼睛,穿镜而过的意念在眼前明晰地浮现。我听到鼎沸的人声,董文华的《十五的月亮》正在喇叭里唱着,满街都是军人,我奇怪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后来我看到“文山州百货公司”的牌子,想起这是对越战争的前线,有一阵没有仗打了,军人们放心地在街上溜达。有几个军人主动跟我打招呼,并立即就跟我攀上了老乡,他们说晚上有全总文工团的慰问演出,他们可以把我带进场,我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演出了,就答应了他们。第二天我跟部队的卡车去百色,从百色回到N城。十年以后,我果然像朱凉所预言的那样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我找到那幢红楼,一个年迈的守门人告诉我,朱凉是五十年前这幢宅楼的主人章孟达的姨太太,她上过洋学堂,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但她五十年前就死了。我知道朱凉肯定在那间神秘的满是镜子的房间里等我,但她匆忙中忘记了告诉我返回的方法,我只有在那层黄色的光线之外,凝望囚禁在时间深处的影像了。我到后园看了一下,那几棵夹桃竹还在,正开着妖艳无比的桃色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