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与痛之间――读《邮购新娘》
文/王匡庭
《邮购新娘》是加拿大华文作家张翎继《望月》、《交错的彼岸》之后推出的第三部长篇小说。作为女性作家,张翎与生俱来带有女性所独有的由柔弱而产生的细腻。在这部小说中,她继续淋漓尽致的挥洒着这种细腻。作为浙江籍作家,张翎生于温州,然后自温州而上海,再由上海而北京,最后如一片翎毛一样偶然地飞落在加拿大。在这部小说里,作家所描写的现实生活背景是大多数小说中能够看得到的;但是透过这背景的,却有着与众不同的精神世界。
细心的读者也许会发现,在《邮购新娘》这一部小说里,留有姓名的人物都有各自的情爱遭遇。毫无疑问,作家在这部小说里,描述了各式各样的爱情。然而《邮购新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情小说。在爱情小说里,“爱”与“恨”始终是交织的,爱是缠绵,恨是决绝。而在《邮购新娘》里,有爱,但我们看不到“恨”。也许爱情属于人类永恒的主题,但也是寻常的主题,因其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这部小说中,作家不过通过各式各样人物各式各样的爱情遭遇,表达了一种超乎爱情的寓意。
小说以几乎全部的二十世纪中国现实作历史背景,以一个家族的三代女人的故事为贯穿全书的主线。作为第三代女人的江涓涓因其母亲竹影昔日保姆方雪花的介绍,打算远涉重洋去加拿大准备做一个咖啡厅老板林颉明的邮购新娘。作家的笔墨围绕第二代女人竹影来展开,竹影的身世中带出第一代女人筱丹凤的命运,竹影的婚姻带出爱她的男人,和她的男人爱过的女人与爱她男人的女人。在江涓涓到达加拿大后,一个偶然的巧合,祖孙两代洋牧师又带着灵与肉的冲突走进读者的视野。
爱情在交织着,造化弄人,当中的男和女都走了漫长的路,但始终没有走到一起。即便如此,所有的人都似乎委屈着自己,“在选择了要走的路之后,并非义无反顾,而是犹犹豫豫地揣摩着那条没被选择的路”(《望月》自序)。因为这“犹犹豫豫地揣摩”,每一个人物都在默默地忍受着一切。
筱丹凤平静地选择自杀时,读者看不到她对崔氏长孙的恨,她不过是默默地承受着自己的命运。当这承受超过她在人世的极限时,她以死表明了她至高境界的忍受。方雪花小心翼翼地做着上海人家的儿媳妇,并努力让自己习惯这家人的冷眼。在余志茂死后,方雪花接受了余家的安排,让小叔子顶了余志茂的工职;更忍受了这家人在心理上的“心安理得”,一个人带着女儿余小凡艰难地生活着。许春月淡然选择自杀时,还考虑着江信初的身份,彻底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们永远无法知道她死在哪里,又是怎么死的。老约翰•威尔逊以肉身陪伴着萝丝琳娜离开中国,却将灵魂留在中国,留在路得身边。林颉明娶了塔米,但始终心怀未娶江涓涓的惴惴不安。
竹影的命运又如何呢?当方雪花离开江信初,一年后再次来到江家,她将一个包裹递给了女主人竹影,竹影先是“躲闪了一下”,然后“勉强接了过去”,最后面部表情固定在“一种无法叙述的柔情里”。竹影接受了包裹中的孩子——江涓涓,即使这是她的男人江初信与另一个女人爱情的见证。二十八年后,当年青的江涓涓来到上海敲响方雪花的门时,“站在记忆的废墟上,方雪花颤颤地伸出手来,毫无阻隔地摸着了那个女人的心”,方雪花所触摸到的是竹影的心。
在这部小说中,揭开爱情朦胧的面纱,每一个人物都如同竹影一样,面对命运的作弄,也许带着迟疑惶惑,但并没有怨恨:始终宽恕和忍受着一切。
当约翰•威尔逊在九十一岁高龄无疾而终时,他的儿子们打开父亲中断在一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的日记本,那天是威尔逊夫妇离开中国的日子,是威尔逊离开路得的日子。这天,约翰•威尔逊留给他儿子们的只有一句话:
我的眼珠掉在了海里,世界一片黑暗。
从约翰•威尔逊夫妇离开中国的那一年算起,九十年后,他们的孙子保罗•威尔逊又一次站在他爷爷于百年前创建的恩典红学堂前,他于草地深处看到了路得的大理石的半身塑像。
路得,这个约翰•威尔逊牧师于“路上得来”的中国女子,这个名字取自《旧约全书•路得记》的女性,当约翰•威尔逊夫妇离开中国后,她便继任成为恩典红房学堂的校长。从十七岁开始,到六十七岁退休,漫长的五十年,路得毕生在这所当年由约翰•威尔逊牧师一手创办的学校里默默地工作。
《旧约全书•路得记》记载,拿俄米在摩押生活十年后,准备返回故乡伯利恒,而她的第二个儿媳妇路得是“摩押女子”,她力图劝自己这个已经成了寡妇的儿媳妇回到娘家。但路得对拿俄米说:“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你在哪里死,我在那里死,也葬在那里。除非死能使你我相离,不然,愿耶和华重重地降罚与我。”路得认同婆婆拿俄米所属的一切,包括她的土地、人民,以及她所信仰的上帝。毫无疑问,这就是爱。这种爱已经让路得与婆婆两人的生命息息相关。
对约翰•威尔逊牧师来说,温州城里这个路得是一个异族的女性,他看着她十年成长。十年后,当她由一个孩子出落一个少女时,他内心对她的爱已经永远无法替代。对路得来说,约翰•威尔逊牧师不仅拯救了她的生命,更拯救了她的灵魂。即便是“许多年以后,岁月把她压榨成一个无悲也无喜的干瘪老太。遥望山那边海变成了洋的地方,她依然可以毫不费劲地回忆起独独属于约翰的那种气味”,心中的“思念与时间无关,与距离无关,甚至与婚姻也无关”。也许没有比这种爱更加刻骨铭心了。
生活了十年后,拿俄米离开摩押,回到自己的故乡伯利恒,带回了信仰她的上帝的异族女子路得。这个路得以她对上帝的坚定信仰,感动了上帝。上帝让她再结婚,并生子,她的第四代孙子就是大卫王。同样是生活了十年,约翰•威尔逊牧师离开中国,回到自己的故乡美国。他的爱,他的信仰留在温州城内的异族女子路得心中。在这个民族里,在她此后生活的五十余年里,世事纷扰,“主义”横生,她仅以对他的爱继续着这个平凡而又伟大的事业,培养了无数的学生,做了“人民的园丁”。
保罗•威尔逊牧师于恩典红房学堂草地深处,不仅看到了路得的大理石半身塑像,还有眉眼之间的那一丝“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的淡然微笑”。这“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的淡然微笑”源自于一种信仰。当他人在忙碌中寻觅时,路得已经找到。那淡然微笑是那样地让人心动,让人不由自主地心怀虔诚。在心灵深处,仿佛有一股暗流在无声地向前涌动。
张翎在《望月》的自序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在写书的过程里发生了一起黑色幽默事件,使我对人生的诸多看法都有了改变。我腿上的一个简简单单的黑色斑块,却被诊断为一个绝非简单的肿瘤。“如果治疗效果好,五年存活的例子不是没有的。”那个秋日里我走出医生的办公室,外边是极其明艳的夕阳。看着枫树喧嚣地红着,知道自己一如枫叶,已近人生的岁尾年终,泪便凉凉地流了一脸。
那种无望让人心为之痛!已知死期对一个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获得一切的人来说,这是多么巨大的打击!“泪便凉凉地流了一脸”,无声的绝望。只有真的直面死亡的人才有这种感觉,也必将改变这个人的人生态度。这个时候,人才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无助,对其他生命的不幸从内心深处涌现怜惜。
多少年以后,当陀斯妥耶夫斯基从西伯利亚回来,人们发现他已经彻底地改变了人生态度。与曾经向往革命,信奉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不同的是,经过痛苦而又漫长的苦役和流放,陀斯妥耶夫斯基转向了上帝。也许在死刑书下达的那一刻,陀斯妥耶夫斯基突然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当沙皇下诏将他的死刑改为苦役和流放时,陀斯妥耶夫斯基对人生的诸多看法一定都有了改变。在流放西伯利亚期间,面对西伯利亚广袤的原野,陀斯妥耶夫斯基无数次被上帝的力量所感动。当《罪与罚》中拉斯柯尼科夫面对西伯利亚广袤的原野时,“那是自由的地方,住在那儿的人们跟这儿的人们完全不一样,在那里,时间仿佛停止了,好象亚伯拉罕及其部族的时代完全还没有过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索尼娅脚下。他想起了她送给他的福音书,在脑海里回想着一个念头:“难道她的信仰,现在不应当成为我的信仰吗?”陀斯妥耶夫斯基“他所有的中篇和长篇小说,都是一道倾泄他的亲身感受的火热的河流。这是他的灵魂奥秘的连续的独白。”(卢那察尔斯基《论文学》)自然他的上帝也就是小说主人公的上帝!
上天眷顾!张翎这一次不幸的遭遇后来证明是一场虚惊。但是毫无疑问,经历过这一次生命的体验过后,张翎必然会以另外一种眼光来看待生命。在张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望月》中,我们还可以看到相信凭着自己的努力而获得一切的人在拼命而无奈地努力着,可以看到人物与人物之间,存在着彼此之间颇难饶恕的过结,可以看到人物行动与心灵深处的卑劣来。但在《邮购新娘》中,我们看到,这里的人物在生活中的努力都怀着一丝谦卑。人物与人物之间,多了宽恕,怜惜,还有拯救。作家笔下的死亡镇静,简洁。
应该说,这样的变化源自作家思想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提供给读者,无疑是更广阔、更深远的意义;提供给中国文学史的,也将是另一种思想空间与写作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