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红尘白雪(4)
她蜷缩在床尾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瘦小,头发如雨前的散云遮盖住了半边脸,露出来的部分隐约泛着些湿热的潮红。眉眸低垂,兜起了一些来不及梳理的慌乱。他问她饿不饿,问完了才想起,他其实是想问她疼不疼的。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他就起身去厨房点火做饭。他虽然过了许多年的单身生活,却是不怎么会做饭的。他的三餐,基本上是在街角的食摊上解决了的。可是那天晚上,他不知怎的心血来潮要给她炒鸡蛋。鸡蛋皮很薄,他在碗沿轻轻一磕就破了,蛋黄脏脏地流了他一手。他伸出一个小拇指来挑碗里的碎蛋壳,挑了几挑,就挑得烦了,将碗嚯啷一声掼在水池子里。她吃了一惊,走过来,说要不我们就煮方便面吃吧。他不吭声,由着她烧水泡面切葱,满屋找碗筷佐料。面得了,两人就坐在床沿上吃。她吃得很快,也吃得很香,热汤熏得鼻尖上渗出细细碎碎的汗珠。他挑了几筷子,就停了。她见他不吃了,便也放了碗。两人斜斜地对坐着,看着夜色挟持着街音从窗口汹涌地流进来,将屋子劈头盖脸地染黑了。他探过手去开台灯。台灯旧了,颤颤地将暗夜剪出一个橘黄色的圆圈。她在那样有限的光亮中吃力地寻找着他的眼睛。没找到,就怯怯地说:“你别信不过自己。学校那几个老师,我都看过他们的画,没法和你比的。”他听了,阴阴地笑了一声:“原来你管那些也叫画。”她顿时为自己的无知羞惭起来,脸上便有了几分臊热。后来他就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催促她早点回家。“你这样的乖孩子,不回家吃饭你妈不找你?”她斜了他一眼,说:“横竖是我的事,赖不到你头上。”她说得极轻,他却一字不漏地听见了。他的喉咙无由地呛了一呛,便凶凶地咳了起来。无论作为艺术家还是作为男人,他见过也画过了诸多的女人。有的女人入了他的眼,却入不了他的心。有的女人入了他的心,却入不了他的眼。江涓涓是那种在他眼里和心里都接近于模糊的景致,在入和不入的那个灰色地带里暧昧地徘徊。这样的景致是随时随处可见的,必定会在他生命中此起彼伏相距不远地重复出现——至少在当时他是这样认为的。这些景致单独观赏起来是缺乏色彩主题和旋律的,它们只有联结成线的时候才能遥相呼应地衬托出他生命的恢弘整体。在那个阶段他正坐在人生的低谷。低谷给了他一种新的视野,一番新的心境,可以让他毫无顾忌地仰望山巅。他知道江涓涓是通往山巅途中的一段景致。无数这样的景致铺就了山巅,可是景致本身并不是山巅。他不能也不会在景致中流连忘返而迷失了山巅。后来沈远送涓涓到巷口,路灯坏了,月光老眼昏花地将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软软地掷在石子地上。高的那个在前,身子一弓一弓的,像一头寻食的鹭鸶。矮的那个在后,腿微微地有些瘸,犹如一只受伤的野雁。两人都很沉默,却是为着不同的原因。涓涓一路都在考虑如何编织一个合理并具有连贯性的借口,好将今天晚上的经历向母亲竹影交代。她已经预见到在未来的日子里,她还将无数次地重复使用这个借口。夜风无声地起来,搅散一天的暑热,院落里的蝉声也渐渐地低沉下去。竹影洗过了头,靠在躺椅上歇风凉,一头散云湿湿地滴着水。躺椅有些年头了,岁月的汗迹在竹片上积攒下层层叠叠暗褐色的印记。这把躺椅是许春月当年留下的惟一一件旧物,承载了太多的心事秘密,见过了太多的世事沧桑,如今在竹影的碾压下,发出些半是叹息半是呻吟的咿呀声响,细细碎碎地碾过渐渐老去的夏夜。这年夏天台风多雨水也多,天气时冷时热的,竹影就染上了一场热伤风。身上的热度一天高一天低,总也退得不利索,精神头就大不如往常。刚闭目歇了一会儿,又坐起来,拿了张报纸胡乱地在身上掸着。“这蚊子,咳。”树荫底下有个烟头暗了一暗,又明了一明。一个男人站起身来,踢踢踏踏地朝屋里走去。再出来,手里就多了一圈蚊香。蹲下身来,用烟头将蚊香抖抖地点着了,院子里就弥漫开一线袅袅的青烟。男人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铁盒,扔过去:“抹上这个,省得抓破了皮落下疤来。”竹影果真就坐起来,拧开了盒子,拿指尖蘸了些油抹在小腿肚子上。一边抹,一边说:“还怕落疤?你以为我十八二十呢?”男人就嗨嗨地笑:“十八二十过了点,三十四十是敢说的。那天你穿了那身桃红的,远远地走过来,那样子,真是的。”男人站起来,做了个挺胸凹肚撅臀的姿势,竹影“呸”了一口:“这话回去说给你们家刘红妹听,还差不多。”男人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哑哑地说:“姐,这辈子这样的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竹影一怔,半晌回不得话。两人近近地坐着,中间隔着的却是遥遥几十年的往事。生命如一条长河,往事是河床上躺着的石头。年轻的生命之河饱满荡漾,难得一见河底的峥嵘。年老时河水日渐低浅,剩下的却都是嶙嶙峋峋的石头。竹影的眼中便渐渐浮上了些泪光。“鞋店的生意还好吗?”“一家人的大笔花销,也就靠她了。我那点清汤寡水的工资,你是知道的。藻溪那边,你还寄钱不?”“寄是不寄了。涓涓隔三五个月去一趟,也不是空手的,总得带几个钱过去。”男人将烟头掐灭了,又用鞋底碾了碾:“那个女人,也真是老了,怕是熬不过几年了。“竹影刚说了个“她呀”,突然听见门外咣啷一声响,是涓涓提着自行车进来了,就把那后半截的话咽了下去。涓涓进了院,放下车,就问妈你听说机关楼都要拆迁了吗?有台湾人过来投资建新区。下面是商业区,上面是住宅楼。竹影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涓涓又笑着问妈你吃了吗?竹影说:“我正等着你回来吃呢,就是不知道该吃晚饭还是早饭呀?”涓涓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嚅嚅地解释说:“有一个设计,明天要交,是要分组做的,就和同学在外边吃了。”竹影又“哼”了一声,说:“是那个姓沈的出的主意吧?”涓涓说不得话,脸却紫涨了上来。男人就过去替涓涓锁了车,又推涓涓进屋:“看你一头的汗,还不洗洗脸。”涓涓就一头钻进了厨房,在水池子里哗哗地撩了一捧水来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