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红尘白雪(8)
放下电话他久久无语,目光炯炯如炬,穿墙过壁,散落在未名的远方。后来他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他的行头。他没有大衣柜,数目有限的几套衣服都随随便便地压在箱子里,抖落出来时满是折皱,每一条折皱里似乎都写满了陈旧和落泊。涓涓从家里带了熨斗过来,在小床上放了一块木板,又在木板上垫了一块厚毛巾,开始为沈远熨衣服。蒸气从熨斗的细孔里发出半是无奈半是希冀的叹息,氤氲地飞上了涓涓的脸,双颧就有了一片浅浅的桃红。薄而紧身的春衫里,肩膀和腰肢轻轻地耸动着,泄露了消瘦,也泄露了丰满。“星期天李叔叔帮我们约了新湾项目的尤主任吃饭,要不,你就穿这件去?”沈远不说话,却一脚蹬开了熨斗的电插头,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涓涓。涓涓没有提防,身子一歪,两人就同时跌坐在地上。一条温热的舌头蛮横地伸过来,堵住了涓涓还没有来得及发出的惊叹。两人对彼此的身体都已经极为熟稔。如果把各自的身体比作园林的话,他们深谙其中的每一处亭阁,每一棵树木,每一条幽径。探索的阶段早已在最初的两个月里完成。至今还没有完成的,是如此热烈的亲吻。涓涓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听着灰尘在身下碾碎时发出的声响,心里涌上的却是一丝由意外衍生出来的惶恐。完了事,两人靠墙坐起来,一粗一细地喘着气。沈远探出一只脚,勾过一条挂在床沿上的熨齐整了的衬衫,猫似的把玩了几下,突然团成一团,狠狠地踢到了床底下。“下午见陈小姐,就穿工作服。”陈小姐住在全城最高级的九州饭店。九州饭店对面,是一家名叫绿莹莹的茶室。涓涓送沈远到九州门口,就自己进了茶室,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要了一壶啜也啜不完的下午茶,等着沈远出来。沈远果真是穿了那件沾满了油彩颜料的工作服走进九州饭店的。门卫拦了拦,却没有拦住。隔街看着沈远和门卫说话时激越夸张的动作和表情,涓涓不禁哑然失笑。这个片断,一两百年以后,或许将成为某一部艺术家名传中的某一个章节——贝多芬莫扎特高更一生中都有过这样的章节。只是不知道这个章节里会不会出现一个临窗等待的女人。午市的人流渐渐散了,街面有了片刻的宁静。涓涓看着九州饭店顶上那个圆形餐厅,在午后融融的春阳里昏昏欲睡却无休无止地转着圈。突然一阵晕眩,就冲到街上,蹲在一棵大树底下,哇哇地吐了几口清水。茶室的老板娘端了她的剩茶追出来,说小姐你漱漱口,会好受点。等人是不好等,烦心哪。涓涓被老板娘道出了心事,脸一红,嚅嚅地说我反正也没事。就回到茶室,依旧坐下,再要了一壶新茶,倒了一满杯捧在手里把玩着。氤氲的热气扑上来,街上的景致就有些模糊了。一。二。三。四。五。到三点钟整的时候,如果走进九州门厅的人数是单数,就告诉他。如果是双数,就不告诉他。涓涓想。十六。十七。十八。十九。茶室墙上的挂钟,闷闷地敲了三响。最后走进九州的,是一家人。夫妻两个,牵了一个孩子。女人肚子里还怀了一个,步履蹒跚,足月临盆的样子。如果算了肚子里的那个,是二十。如果不算,就是十九。涓涓不知道该算单数还是双数,就想重新开始,数到三点半的时候再算。谁知眼皮渐渐沉涩起来,不由自主地靠在桌子上迷糊了过去。醒来时,已过了四点。一群刚刚放学的中学生,正在邻桌吵吵嚷嚷地玩纸牌。老板娘走过来,收拾她桌上的茶壶茶杯。“要不,你先回去吧。你等的人,怕是有事来不了呢。”涓涓知道老板娘是嫌她只要了两壶清茶,却占了一个下午的座位。就从兜里摸出几张纸票,说:“橄榄话梅胡桃各来一碟——我再等一会儿。”老板娘颠颠地去端了出来,果真不再来烦。涓涓挑了一枚橄榄,刚刚放进嘴里,就看见沈远从九州的转门里走了出来,身后跟了一个红发女子。女子面色黝黑,身材娇小,一看就是广东人。身穿一袭黑衣黑裙,领口开得极深,下摆拖至脚踝,腰上系了一条银链子,在风里飞舞如蛇。女人撩起一头长发,甩到脑后,对沈远扬了扬手,沈远就走了。女人却没有走。女人靠在雕花柱子上,一手插在腰上,一手遮着西下的太阳,看着沈远走进夜市将临的街景里。沈远没有过街,而是跳上了一辆出租车走了。涓涓知道沈远是做给那个陈小姐看的——他怕那人会跟进茶室,才故意朝相反的路线去的。果真,过了一刻钟,沈远的出租车兜了一个圈子,转了回来,停在了茶室门前。沈远走进茶室,抓起涓涓的剩茶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盏,将脸一拄,望着窗外阴沉沉地发愣。涓涓等了一会儿,见沈远并没有说话的意思,就挑了一块胡桃仁递过去,说:“新湾那边还是有点希望的——人不敢驳刘局长的面子。你也用不着在天艺一棵树上吊死。”沈远便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你也别费心劝我。我倒是想上吊,却就是找不到一棵可以让我吊的树呢。”涓涓一时不知如何劝慰,只好低着头,将一张包话梅的玻璃纸摊在手心,折过来团过去地玩着。半晌,沈远才噗哧一笑,慢悠悠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蔫蔫地推到涓涓跟前。信封是敞着口的,涓涓轻轻一捻,就看见了里面一叠崭新的百圆纸票。“这是定金。十幅画。月底交清。”涓涓这才明白沈远原来是在逗弄自己,就捏了个拳头,狠狠地捶了沈远一拳。想笑,没笑出来,眼睛却热了一热。“拿去把这个月的房租结了。下个月租约到期,就不续了。”涓涓吃了一惊。“若是新湾的项目有戏,你也不续了?”沈远冷冷一笑:“五斗米折腰的日子,我是不过了。你去告诉李叔叔刘叔叔什么叔叔的,我不靠他们了。我想去海南赌一赌运气。赢了是白得的,输了也是赤条条一身无牵挂,怕什么。”涓涓听了,不禁怔住。不知道这位陈小姐下午说了些什么话,竟能让沈远如此动心,想关了公司放弃一切去海南。这么重大的一个计划,不仅丝毫没有与自己商量的意思,似乎也完全没有把自己包括在内。想起沈远“赤条条一身无牵挂”的话,仿佛这些年她在他身上耗费的精神气血,竟如过眼的轻风烟云,没能在他心里留下丝毫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