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人 第五章(2)

头人 第五章(2)

“当支书没个支书的样子,开会他挨门通知!”

恰好这时恩庆与老婆闹矛盾,从家里搬出,住到村里三间瓦房里。

三间瓦房里一住,恩庆逐渐有些支书的样子。夜里一个人睡觉,没人闹仗,第二天早起容易睡过头。为了不耽误干活,他只好用新喜的办法,通过小喇叭喊人,让别人先去砍高粱。别人砍了半晌,他才起床揉着眼去。大清早冷得很,不脱褂子。家常便饭吃久了也想吃些荤腥,吃些瓜果梨桃。第二天早起不想泼尿盆子。但恩庆努力克制着自己,尿盆争取两天泼一次,瓦房里也不是太骚气。嘴馋的时候,自己跑到地里摘些野山里红吃,捉些蚂蚱蝈蝈用火烧烧吃,真不行用枪打一只野兔子吃。正好崔书记时常下来调查工作,也喜欢吃兔子肉。所以崔书记一来,恩庆就打发村务员八成(一个本家兄弟)去打野兔子,回来炖上。工作汇报完,兔子也炖烂了,两个人一块吃兔子。有时野兔子打不来,只好到老二老三家借家兔子。不过家兔子味道不如野兔子。久而久之,恩庆吃兔子吃上了瘾,一天不吃兔子就浑身没力气。不管崔书记来不来,只好让八成两天煮一只小公兔,一天吃架子,一天喝汤儿。挨门挨户捉兔子,大家又感到新喜来了,对恩庆产生意见,说

“怎么恩庆也成了新喜!”

不过想想还是比新喜强“恩庆吃吧,也就一样兔子,还分两天吃,不像新喜,瓜果梨桃小公鸡!”

渐渐弄得兔子见了恩庆就发愣,不过恩庆见了犯愣的兔子挺和蔼,不骂兔子。

吃了兔子,恩庆嘴里容易发腥。为了去去腥味,恩庆就喝两口酒。喝来喝去喝上了瘾,一天不喝酒就牙关发紧。晋家开的小卖部里,记满了支书欠的账。年终收账,恩庆让他扛走了一只搁在瓦房里的马车轱辘子。以后大家找恩庆办事,兄弟斗殴、婆媳吵架也好,划宅基地也好,领结婚证也好,都主动将恩庆请到家“意思意思”,然后再说事。不过恩庆喝酒有这点好处,吃过兔子一定要喝酒,但喝酒时不一定非吃兔子。到人家里吃饭,哪能那么讲究腌个白菜疙瘩也能喝。渐渐这成了一个规矩,大家断案办事之前,先得请恩庆喝酒。谁家不请,大家反倒说这家小气。弄得恩庆老婆天天满街找恩庆,怕他多喝

“这个鳖孙不知又躺在了哪个鳖窝里!”

“人家的饭好吃,酒好喝,跟人家过吧!”

弄得主人家很尴尬,正在酒桌上坐的恩庆也很尴尬。本来恩庆就与老婆有些矛盾,不回家睡觉,这时恨恨地说“怎么不死了你!”

老婆便哭“你让我怎么死”

恩庆说“上头有电线,下头有机井,当中还有农药,随便你哪样,我拉都不拉!”

老婆“呜呜”哭着回了娘家。

老婆回了娘家,恩庆更放开胆子喝。喝来喝去,大家反倒把人家恩庆给害了,恩庆成了一个酒精中毒患者,像当年老孙一样,开始夜里睡不着觉,半夜半夜围着村子乱转。

酒能移性。这时宋家掌柜的一个后代叫美兰的女孩中学毕业(脸长了一些,但鼻子眼还可以),恩庆派她到大队部去开扩大器,每天早晨喊人下地砍高粱。美兰一大早去大队部放喇叭,恩庆往往连床都没起,满屋骚气。渐渐便传出恩庆搞了宋家掌柜的后代闺女。但大家又觉得反正搞的不是自己的闺女,谁也不去管,任他搞。倒是孬舅(这年五十六岁)一次气不平,五更鸡叫掂一根粪叉到村西大瓦房里,一脚将门踹开(连门都没有插),堵住被窝里一对男女,据说还“咕叽”“咕叽”像小公鸡叫呢。恩庆搞的是五类分子的闺女,捉事的也是五类分子,恩庆本想开他们的斗争会,但后来想了想,从床上扔给孬舅一根烟

“成了老申,回去吧!”

第二天拿笔写个条,批给孬舅两大车青砖,让他到大队砖窑上去拉。我当时十六岁,曾跟孬舅与他的儿子白眼赶牲口去拉过这砖。当时孬舅喜气洋洋的,对我说“倒不是贪图这两车砖,照我年轻时的脾气,挖个坑埋了这两个狗男女!”

这时村里都开始反对恩庆,都叹息说

“原来恩庆还不如新喜,喝酒吃兔子,还搞人家闺女!人家新喜不就吃个瓜果梨桃吗咱倒反对人家新喜!”

倒是新喜不这么认为,见了恩庆说“老弟,你支书比我干得强!”

这时恩庆剩了一身骨头架子,说“强也强不到哪儿去。这个**支书,不是好干的!”最后有人告到县里,说恩庆一堆问题。县里派调查组到公社。公社崔书记不像周书记,对人不包庇,说“这龟孙整天这么舒坦查查他去!”

可调查组到村里一查,挨门挨户地问,老二老三地问,硬是没一个说恩庆不好的,都说恩庆清正廉洁,会当支书,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搞,就知道领人砍高粱,查来查去没查出恩庆的问题。恩庆还委屈得什么似的,说什么不当这个支书。倒是崔书记又来安慰他“你他妈还查不得了查查又没撤你的支书,你还拉什么硬弓再拉真撤了你!”

恩庆这才不说什么,忙招呼村务员八成扛枪去打兔子。

我当时在村里已是一个翩翩少年,曾在牲口场里叼着烟问老二老三“二舅三舅,背后那么邪乎,怎么一见调查组就软蛋了”

老二老三倒瞪我一眼“日你先人,谁告恩庆,谁就是咱申村的仇人!把恩庆撤下来,再换一个狗日的,说不定还不如恩庆哩。恩庆吧,也就喝喝酒吃吃兔子,搞搞地主闺女,再换一个,说不定该吃咱搞咱闺女了!”

从此大家见了恩庆,反倒一脸和气。恩庆在街上走,大家都说

“恩庆,这儿吃吧!”

“恩庆,我这儿先偏了!”

恩庆一眼一眼的血丝,不停地打呵欠“吃吧吃吧。”

然后骑上一辆破自行车,也不告诉人他到哪里去。有时干脆连美兰公开载上,到集上赶集,吃烧饼,喝糊辣汤。大家都不在意。

恩庆支书当到一九八二年,之后下台,之后患肝硬化死去,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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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新作:一地鸡毛・新兵连・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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