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一枝春带雨(1)

梨花一枝春带雨(1)

关于她的出身,弄堂里人有许多传说。

她的母亲,一位滑稽戏演员——人们都这么以为,并不知道更早的说法是,文明戏演员——十三岁时,跟一个远房表哥在大世界文明戏班里唱帮腔,串串小孩子的角色。

她长相是清丽的,疏眉淡眼,眼型很媚,细长的眼梢甩上去。

倒也不是吊眼,而是人称的丹凤眼,笑起来先弯下去,再挑起来。

嘴唇薄,上唇边略有些翘。

当时正逢周璇红出来,就叫过她一阵“小周璇。

因她的长相有点像周璇,又会唱,但不是像周璇那样的娇嫩的“金嗓子”

,而是沙喉咙,班子里人戏称她“水门汀喉咙”

,与她细巧的长相并不符的,很是泼辣。

难得的是,她会唱各地小调,会说各路方言。

申曲,滩簧,滴笃戏,小热昏,评弹,淮扬大班,京剧里的老生;苏,锡,杭,甬,绍,豫,鲁,甚至于广东戏和广东话。

沙沙的嗓音,高得上去,低得下来,初听吓一跳,再听听,却觉得收放有余,一点不吃力。

而且口齿清楚,吐字伶俐,很得观众喜爱。

十五岁时,听说有新办的戏剧学校招生,和班上几个小姊妹一起去考。

那个年龄,总是到处留心机会,不甘心现状。

如她这样,红都红过了,自觉得谙透粉墨生涯,就要闯一闯了。

那时节,正流行女学生的风格,她剪了短发,发梢烫鬈了,向里弯。

戴一副黑边眼镜,身上穿一件洋装连衣裙,苹果绿的绉纱,泡袖,镶蕾丝,横搭袢的方口黑牛皮鞋,就像女学生演剧里的葡萄仙子。

不过,手腕上挂了一个白色的珠包,里边放手绢,粉盒,一支钢笔,一枚骨刻图章,还有一包香烟。

这一点角儿的派头并未使她变得老成,反而有种天真的滑稽。

她生来小样,与那些十二三岁的考生坐在一处,并不显得年长。

考官中有一位,穿了米色西装,脚上皮鞋锃亮,却很“冬烘”

地手捧一只水烟袋,像捧鸦片烟枪的手势,呼噜噜抽得水响,沿了坐成排的孩子踱过来。

踱到她身边时,操一口苏白问道:小姑娘叫啥个么事?她即用苏白回敬:小狗小猫也有个名字,如何叫“啥个么事”

?那考官定住眼睛,看她一时,踱了过去。

因戏剧学校实际是京剧学校,招募的是京剧人才,所以她并没进得去,不过,那个问她“啥个么事”

的考官,〖JP2〗就此认得了她。

在难料的世事中,他们将再次碰头,那一回,他于她可真是有着救命恩人的意思了。

〖JP〗她叫过一阵子“小周璇”

,又叫过一阵子“小白光”

,还叫过一阵子“小田丽丽。

她学谁像谁,但究竟是跟着人后头,要仗着“小”

,众人看着可爱。

她形容幼稚,到十七八岁时还可权充小孩,但到底是有点勉强了。

她也想改改路子,拜了新师傅,给自己定了个名字,叫笑明明。

“笑”

是“小”

的谐音,又含有“滑稽”

的意思,还冒了正传的名义,因是师傅名字里的一个字。

她出了文明戏班子,去演独脚戏。

那阵子正是独脚戏兴盛的时节,文明戏倒日渐式微了。

她在独脚戏班里,还是串龙套,不过却没了“小”

的优势,不如先前的风光。

独脚戏是讲究个“噱”

,她正青春骄人,内心多少是不愿拿自己做笑料,就放不下架子,“噱”

不出来。

虽然有了名字,却挂不出牌去,她当然要感到落寞的。

好在年轻,有姿色,再有一些儿过去的名气,在世人眼睛里还是有风头的,就可平衡得失。

有个老看客,从她出道以来就钟情她,就像等着她长大,再等着她失意,这时现身了。

笑明明当然不会与他当真,倒也不是看他不上,而是不能这么轻易定终身。

女演员的前途既是茫然的,又是可望的,总归是个未知,晓得前边有什么等着?但是,夜里散戏后,有个人叫了黄包车等在后台门口,请去吃消夜,礼拜天里有人陪了去量裁做旗袍,替她付几笔账,一同去看电影,吃冰淇淋,听她说说女主角的坏话,总归是有面子的事。

所以,两人也好了一阵。

茫茫人海,难得有人瞄准她,对她忠诚,很难不动情的。

但至多相拥相抱,并未有出格的事。

其实女演员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样轻率,相反,可说是守身如玉。

她们身在男女混杂中,又从戏文习得风月,可能是不多见怪,但却懂得身家性命全在自己一身,不可有半点闪失,于是分外珍惜。

这位吃祖产的看客——凡是祖产到了上海地场,就像会缩水一样越缩越小,后世子弟又没练得任何看家本领,手头就大多拮据——这位吃祖产的,尽心尽力,换来小女明星一点真心。

两边都是平凡的人,必要遵守世故人情,并不抱有奢望,也都觉得蛮好。

所以这是一段颇为平静的罗曼史,包含着理解和体贴。

这段罗曼史是以笑明明去香港为结束的。

香港永华电影公司到上海来招演员,她们一伙小姊妹也去应聘。

那招生处设在跑马场路上一条弄堂里边,一间汽车间。

一半在台阶底下,一半齐台阶,窗户上架了窨井盖样的铁栅栏。

坐在里边,只看见窗前人腿交互,扰乱着光线,里面的人脸都是花的。

三个香港先生,拥在满屋的俊男倩女中间,快要看不见的样子。

人多,也不及说上话,只是交上相片,走过场似地在香港人跟前照个面,就走出来了。

一走出来,站在下午四时许的秋日阳光下,砂面墙上映了疏淡的枝条的影,好比是回到人间。

第二次去,人就少多了,到的人都是接到通知的,女多男少,在房内坐成一个圈。

导演——香港人中的一个,让他们玩小朋友的游戏,抛手绢。

一支歌唱完,手绢在谁手里,谁就立起来表演节目。

开始彼此还拘束着,一旦玩起来,便放开了,有学猫叫的,有学狗爬的,亦有变戏法,玩杂耍的。

笑明明认出其中有一个女生是某电影公司的女演员,演过一些配角。

还有两名少年男女,是国立剧专的学生,其时抗战正剧,传说剧专也要关门停办了。

正是在这样动荡的时局里,年轻人就更不知何去何从,无论是生计还是事业,都陷于渺茫。

手绢传到笑明明手里时,笑明明立起来,表演了一出著名的滑稽堂会戏《搓麻将》,一个人包演绍兴、宁波、江北、苏州四个角色,活龙活现。

那三个香港人中间其实有两个是江浙人,所以就听得懂,即便听不懂的那一个,但见娇小玲珑的一个人,能如此爽利有趣,也心服口服了。

就这样,笑明明成了有幸考取永华电影公司的四女一男中的一名,不日启程赴香港。

那时节,香港在上海人的眼睛里,几近蛮荒之地,落后得很。

如笑明明这样,只跑过上海周边小码头的人,以为除上海外,都是乡下,就更把它想成不知道多么土俗的地方。

所以,她准备有两大皮箱的衣服,因为要等几件旗袍完工,还推迟一班轮船,落了单。

但她到底是早出道,在大世界这样的地方,什么三教九流都见过,就不怯场,一个人坦坦荡荡上了路。

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姐出门,自然会有人来献殷勤,两个大皮箱,她几乎没有沾过手,就进了三等舱。

有两个去香港转道夏威夷读书的男学生,一个跑单帮的商人,甚至还有一个葡萄牙的白人,轮流陪她吃饭,说话,看海景和船上的电影。

一周的旅途非但不寂寞,还过得很得意。

只是越近香港气候越潮热,浑身黏滞得很,好像在澡堂里,却没有出头之日。

下了船,两个大皮箱自然又上了出租汽车的后车厢,她只将自己翩翩然地入坐车后排,招手与客中伴侣告别,由他们中间的一个推上车门,尽最后的义务,然后车驱入香港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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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最新长篇小说: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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