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髻烨烨牵牛花(5)
不能说何民伟猜不出家人的用心,也不能说何民伟看不出柯柯的心思,他多少有一点顺水推舟。
心里明白发展下去有危险,他却不去多想。
所有的明知故犯都是这样不去多想,走到哪算哪!
为了一时的攫取或者说只是一时的逃避。
柯柯,及柯柯的家,家中为她辟出一小角闺阁,都有着冰清玉洁的气息,更比出郁晓秋家中的阴暗,甚至污糟。
郁晓秋也变得不洁净了,她的那些别号,“猫眼”
,“工场间西施”
,都散发出晦涩的浊气。
现在,何民伟十分不公平地认为,他和郁晓秋性上面的事情都有着污秽气了。
他们共同学习走过的那一段路,其中的狼狈,尴尬,挫败,全变得不堪,使人受了污染。
他隐约有一种愿望,就是洗刷过去,从头开始。
但他其实还处在含混中,所以,一边去柯柯家,一边也去郁晓秋家。
郁晓秋家,不知从什么时候,收起了麻将桌,牌客也散了。
可气氛并没因此变得明朗,而是更加沉郁。
她母亲只要在家,就是肘撑在桌上,擎一支烟,眼睛望着上方的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社会变得开放,她母亲的装束也改了,她开始化妆,烫发,佩戴项链和耳环。
这些修饰并没使她变得好看,反而更加见其苍老。
脂粉,发型,首饰的黄和亮,都衬托出她的与其不适宜的年纪,几乎有一些滑稽。
何民伟心思是有所转移了,否则,他会觉出这个家庭里,正发生着某种事端。
在此期间,他依然有过几次,和郁晓秋**,他不顶专心,郁晓秋也有点不专心。
他没觉察出来,郁晓秋呢?似乎也不想与他说什么。
毕竟这一段,两人是疏离了。
事情出在郁晓秋的哥哥身上。
正临近婚期了,她哥哥却被收容审查。
原来是,“文化革命”
中,他犯下了一条人命,一个老教师,死在他的手中。
当时学校开批斗会,批斗这个曾在国民党陆军学校任过教官的数学教员。
学生们批着批着激动起来,就有人动拳脚。
那老教员亦是个犟种,就是不服软,很快就被推搡在地上。
这时候,她哥哥上去就是一脚,当场就没了声音。
送到医院,拍了片子,肋骨断了一排,有刺进心肺的,几小时后就大出血身亡。
所以,医院里就留有病历纪录,加上当时在场的证人,她哥哥这一脚是有目共睹的。
这也很像她哥哥的作风,总是一下子,下手极狠。
其实,他与这老教师并没有私仇,从公处说,也不是特别罪行重大的要人。
可她哥哥,天性里就有暴戾残忍的一面。
原先想不到会有事,运动嘛,她哥哥兴许都不记得有这么个冤魂了!
可也是宿债必还,如今重新来算这笔账了。
先是“讲清楚”
,后又转入刑事,检察院提起公诉。
郁晓秋对这哥哥除了一个“畏”
字,再没别的了。
但家中与官司有牵连,在这市中心区,本分保守的市民堆里,人前便低了三分。
她没告诉何民伟,可何民伟还是知道了,住在一条街上,有共同的熟人,他家人又格外关心郁晓秋这边的动静。
只是郁晓秋不提,他也不提,心里觉着这家人事多,又是这样的事,不禁更生嫌恶。
两人在一起时,他比往常沉默,郁晓秋猜出他已知道,因不想求他安慰,继续不提。
岂不知,两人的隔阂又深了一层。
半年之后,法院判决下来,十年的徒刑。
等人收监后,方可与家人会面。
郁晓秋陪母亲到提篮桥监狱去,早上七时等起,近十时才轮上,隔一扇窗,里外坐着。
哥哥剃短了头发,穿了蓝白条纹的囚服,见她们来,面上漠然得很。
而母亲一见他面就收不住了,放声号啕。
这一子一女都想不到她哭的是什么,她是在哭二十多年前,与他的父亲,也是这么一里一外,咫尺天涯的。
那时候是他哭,她不哭,因她是有理的一方,不仅有理,还有时间岁月,能将命扳过来。
现在,她依然有理,可时间岁月到了尽头,命没有扳过来,反又扳过去了一尺。
她是两回并一回哭的。
郁晓秋从未见母亲如此大恸过,吓坏了,看对面哥哥,却并无戚容,还有厌烦之色,就又吃了一惊。
好在会面时间已毕,她与母亲得以离开。
这一日,她很盼何民伟来。
内心受了大震动,真的想与所爱的人在一起,亲近一阵,也会得点抚慰。
可是何民伟这天偏偏不来。
母亲早早睡下了,郁晓秋一个人面对窗外,梧桐叶遮了路灯,浮光上面的暗夜,心里忽感到了害怕。
第二天晚饭后,郁晓秋去了何民伟家。
她并没敲门,只是在楼下朝上喊何民伟的名字。
这是小孩子找朋友的方式,像他们这样的大人,已经不合适了。
有几扇窗推开来,伸出头往下看她,使她感到气馁。
喊了几声,何民伟家有人回应她了,是何民伟的大妹,说何民伟不在家。
她问去哪里了,回说不知道,就拉上了窗扇。
这样一上一下,大着声量说话,一条后弄就都知道她碰了钉子。
郁晓秋有了气,过一天还来,何民伟就好像也有气似的,还不在。
第三天是郁晓秋的厂礼拜,就找去何民伟所在的工场间,何民伟踏一辆黄鱼车正出弄堂,迎面碰上,两人都怔一下。
其实只有几天没见面,可彼此都觉着变样了。
郁晓秋正是气色不好的时候,脸发暗,皮肤显得更粗糙。
只有眼睛的线条没变形,还是清晰的双睑,长而上挑的眼梢,明亮的瞳仁,在颜色沉暗的脸面上,有种炯炯的逼人的神情。
何民伟不由避开眼睛,嘴上却笑着说:这么巧,碰到你。
郁晓秋说:怎么是巧?是我专门找你。
何民伟说:有什么事吗?我晚上到你家去。
郁晓秋说:你多少天不来了?我连找你两次,都找不到。
何民伟就说:你何必去那里,你知道我们家人对你不客气。
这句话是体贴的意思了,两人默了一时,过去的亲密无间的时光又回来了。
何民伟最后说:今天晚上我一定去。
说罢骑动了黄鱼车,郁晓秋望了黄鱼车骑远。
中间,何民伟回过身望了一次,见她还站着,就招了招手,示意她回去。
两人都有些戚然,不知为什么,感到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