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髻烨烨牵牛花(6)

插髻烨烨牵牛花(6)

这天晚上,和祥地度过了。

何民伟下班后就来到郁晓秋家。

吃罢饭,她母亲一个人在桌上玩通关,逢到翻牌,用右手留长了的小手指甲,轻轻将牌一铲,牌便翻过来了。

郁晓秋在水斗洗碗,何民伟立在一边看。

看她将碗从清水里一只一只捞出来,揩干,积成一摞,送进碗橱。

后来,她母亲睡了,两人就在外间,一人坐一把竹椅说话。

谁也没有提及何民伟不来,郁晓秋又找他的事情。

在这静谧的时分,两人都不相信,将有什么变故发生,他们如何会有别种选择呢?他们都已经这么,怎么说呢?这么好了。

在外间过道上一盏二十五支光的电灯下,后窗里再透进一些幽暗的光,郁晓秋的脸色变得清澈多了。

多日的焦虑,愁烦,此时沉淀下来,她几乎有些接近柯柯的皮肤了。

何民伟发现自己在拿郁晓秋和柯柯比,心里觉着不妥,但很快就跳开了。

两人坐到九时,因第二日都要上班,何民伟就起身下楼。

郁晓秋要送他,其实不必,因两家只相距大半条马路,即便在热恋时,他们也不兴送来送去。

果然,没走一会儿,就已经到何民伟家弄堂口。

何民伟说,我再送你回去吧!

于是,又送郁晓秋。

还是没几步。

郁晓秋就再送何民伟。

这么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遭,马路上已经清寂下来,路灯在梧桐叶间照着,柏油路面起了一层反光。

最后,还是何民伟将郁晓秋送到家门,两人在月光清朗的后弄里分手,互相看了会儿投在地上的影子。

这是这个夜晚里叫人不放心的一点,他们不自觉地流露出惜别的情绪。

虽然,他们谁也没有想过分别这一回事。

之后的日子,何民伟是三天不来,两天来地过去,郁晓秋渐渐也习惯。

她母亲有一次,却像突然想起地,问她:你那个朋友怎么不大来了?郁晓秋方才想起,她有整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了,可她并没怎么觉着。

倒不是说郁晓秋对何民伟的感情有所淡漠,而是,在这样长久固定的亲密关系里,所产生的无条件的信任。

后来有一天傍晚,郁晓秋下班从工场间的弄堂里出来,临时想起母亲嘱她去药房买一些消毒用的灰锰氧,便调头朝反方向走,药房在何民伟家所在弄堂的隔壁。

走过何民伟家弄堂,她转头往弄堂里望了一眼,因知道这日是何民伟的厂礼拜,想他会不会正在弄堂里。

她一眼就看见了何民伟,来不及喊他出声,就看见他身边的柯柯。

郁晓秋不是个量小的人,不轻易生疑,但这一段疏远的日子,当时没什么,过后还是留存下来忧虑。

她就有些心惊,想这是个生人,不曾听何民伟说起过的。

她本能地向弄堂里跑了几步,追向他们去,可又刹住脚,心怦怦跳着。

她其实是怕,怕真有什么事。

她退出弄堂,也忘了去药房,而是往回走,到了家。

这天晚上,何民伟却来了,是送走柯柯以后来的。

郁晓秋屏了一会儿,才说今天走过他家弄口,看见他了,和一个女孩。

何民伟立即回说是他母亲同事的女儿,郁晓秋噢了一声,心里却想:因自己的事何民伟与他母亲一直不和,怎么会替母亲招待同事的小孩?郁晓秋忽然变得心细如发,是因为多日来的积虑。

可她还是怕,没有追究。

而这一日的遭遇就像是个开头,自此,郁晓秋就常常遇到何民伟和柯柯了。

他们住得那么近,进来出去,不碰上才叫巧。

每一回,郁晓秋都绕开他们,不与他们走对面。

而她觉着何民伟他也是,分明看见她的,却作看不见,绕了过去。

她有一次还看见柯柯单独一个人,她这才敢好好打量她。

郁晓秋苛刻地挑剔出柯柯好些不是:头发稀薄,单眼皮,瘦。

她一直看她进了何民伟的弄堂,最后她依然得向自己承认,这是一个好看的女孩。

很明显地,柯柯已经介入到她与何民伟之间了。

倘是局外人,一眼便可明了,可郁晓秋却还是不信,她甚至都没有向何民伟质问过,理由还是那个,他们已经,已经那么好了。

可是,何民伟来的次数又稀疏了一些,他们的关系其实处在了“若即若离。

郁晓秋有次走过药房,不知怎么进去了,走到免费发放避孕药物的柜台,厚了脸皮向里边的人领了一包避孕药片。

她从来没有服用过避孕药,他们也从来没有闯过祸,而且,他们已经相当久没有做那件事了。

然后,何民伟彻底不来了。

郁晓秋没去找他。

从小到大,郁晓秋始终在受挫中生活,别人或许以为她能忍,其实不止是。

她经得起,是因为她自尊。

简直很难想象,在这样粗暴的对待中,还能存有多少自尊。

可郁晓秋就有。

这也是她的强悍处,这强悍同是被粗暴的生活磨砺出来的。

因这粗暴里面,是有着充沛旺盛的元气。

郁晓秋不去找何民伟,结果是,何民伟来找郁晓秋了。

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不来找我?这话说得无理,可也看出他的心虚。

郁晓秋并不作答,只是看他,就像晓得这个人是要保不住了,就要把他的边边角角全看进去,存起来。

她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因为人瘦了。

本是褐色的瞳仁,颜色越加浅,几乎是透明的。

何民伟都要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像了。

他丧气地低下头,嗫嚅了一阵,辨不清他的词和句,但意思总归是,双方了解还不够成熟,这段时间的疏离就是证明,所以,还是分手的好。

郁晓秋反问了一句:你说我们了解不够吗?何民伟又嗫嚅了一阵。

之后,郁晓秋又作了几次反诘:你说我们不够成熟?你说我们性格不协调?何民伟则以一阵嗫嚅来回答。

郁晓秋也哭了,说了些“你没有良心”

、“你要后悔的”

之类的话。

但是,令何民伟意外,而又感激的是,郁晓秋并没有说“我都和你那样了”

的话。

她没有用这个来要挟何民伟,而这是在此类男女谈判中的一道杀手锏。

这一场谈判,比他俩原先准备的都要平静和简单。

因为双方都明白,之间的关系,大势已去,无力挽回,只不过需要一个仪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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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最新长篇小说: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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