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髻烨烨牵牛花(8)
母亲在提篮桥监狱,对了哥哥那一场大恸,似乎不止是替过去哭,也为后来哭过了。
姐姐的事,她并没流多少眼泪。
郁晓秋带回的那婴儿,她并不去抱,也不走近,只是看着。
有几次,郁晓秋喂过他吃的,转身放下他在床上,发现母亲正从背后看着婴儿,此时则把眼光移开。
她的眼光很奇怪,带了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不明白这个叽叽哇哇的小东西究竟从哪里来。
过了一周,郁晓秋将婴儿送去他祖父母家,姐夫已经走了,临走都没想起看一眼儿子。
他心里恐怕是恨他的,恨有了他才没了他妈妈。
郁晓秋把婴儿交给他祖父母,交代了吃睡的习惯,放下提来的一大包尿布、奶瓶,走了。
回到家,母亲见她空了手,劈头问出一句:人呢?郁晓秋方才想起送走前并没有告诉过母亲,她以为母亲是不关心这件事的。
不过,母亲问过一句亦不再提。
下一日,郁晓秋又去姐夫家,将余下的婴儿乳品,衣裤鞋袜送去。
当她接近婴儿时,婴儿竟像遇到熟人似地,朝她怀里一顶。
郁晓秋心头一热,看着怀里的肉团,眉眼已可见出几道线,分明也是个人,有知觉的,不由搂了搂。
自后,她每日吃过晚饭就跑去抱那婴儿,也与老人们替换替换手。
他们都已年过,也没什么!
说不出他是抱怨还是满意,或者两样都有。
也许是值夜的寂寞,他翻来覆去地说着。
看来,他还记得郁晓秋,但是可能已不记得对她的少年之爱,否则,不会这样絮叨,不怕人嫌烦。
郁晓秋几次要打断他,好带婴儿去打针。
他好像也看出她的心思,说陪她去。
到了打针处,还要继续说,却让婴儿挨了针的哭喊搅扰了,只得停下。
郁晓秋趁机携了婴儿,逃跑似地走了。
她抱着婴儿,走在夜深人静的街上,心里格外的宁静。
她就像一个站在了岸边的人,看见已是隔岸的人和事,是她,又不是她。
婴儿卷在羊毛毯里,像花瓣里的花蕊,也安静下来。
她在婴儿柔软的头顶上亲了一下,嗅到一股芬芳,不知来自何处,令她感到惊异。
这期间,郁晓秋的姐夫回来过一次,是暑假。
婴儿一百天光景,也就是说,距离姐姐亡故已有三个来月。
他对孩子依然没有兴趣,他母亲抱到他跟前给他看,他敷衍地看一眼,就转过去了。
婴儿的脸上,刻的都是亡妻时的凄楚景象。
他在家只度了一半的时间,另一半时间往浙江实习去了。
可能是在北方生活,也因为丧妻的打击,姐夫不再是几年前的俊朗青年,而是略变得枯瘦萎黄和粗糙,发顶有些稀薄,近视眼镜度数又加深,目光就变得模糊。
他应父母的叮嘱,给郁晓秋带了一件礼物,一双塑料凉鞋,鞋带上有一个镀黄的金属饰扣,上海任何一家小铺上,都能买到比这雅致的凉鞋。
尺码也不合适,小了一码半,也许是照了妻子的脚买的。
可见出他对买礼物的不在行,还有不在心。
父母在信中和他说了许多,郁晓秋的出力和辛劳,他曾在一封回信里,郑重地提出,倘若郁晓秋要这个孩子,可以给她。
下封信就给他父母斥回去了。
他们是重子嗣的人家,哪里作兴将自己孙子送出去的。
但从此却多了一重疑心,他们真怕郁晓秋会把孩子带走。
孩子很跟她,也可怜他没有娘,爹也不待见他,只有这个阿姨,他们又已老得带不动他了。
有一次,郁晓秋带婴儿回去,临走,老人竟很可怜地问出一句:还回来吗?郁晓秋并没感到惊异,只是好笑他们真老了,老到有些糊涂。
等姐夫寒假回来,儿子已经满地爬,而且满嘴咿咿呀呀。
郁晓秋将地板擦干净,沙发靠枕拦住床脚和橱柜的脚,让他自由地爬行。
他爬到郁晓秋跟前,喊了她一声:妈妈。
郁晓秋当是小孩子乱发音,没在意。
可他爬开一会儿,又爬回来,像只小狗样,仰了脸对她连吠几声:妈妈!
她就喝斥他了。
他则嘻开嘴,很皮厚地笑。
玻璃窗透进的阳光里,小脸上一层绒毛,绒毛下是细极了的毛细血管,真是娇嫩啊!
她不舍得对他凶,却真生气了,不理他。
他祖母打圆场道:姨妈妈也是妈妈!
她发现原是他祖母教他这么喊,更窘了。
她姐夫一人坐在他父母房间通向的阳台上看书,对这里的一切全无知觉。
寒假里夹一个春节,孩子的大伯一家也回来了,那里人多,郁晓秋便少去了。
年节放假,闲在家里,嗑瓜子嗑得嘴都破了。
尤其是下午,刚入春,昼就长了。
吃过午饭再到吃晚饭,像有无尽的时间。
母亲被老娘舅拉到朋友家打牌去了,郁晓秋有时就去看场电影,一个人去,一个人回。
邻里间,与她同龄的女伴都已嫁人生子,惟有她还是一个人。
女伴们回娘家,有时会感叹,没想到郁晓秋反而落单,“那时候,你是最那个的了”
——“那个”
是什么?没说,心里都知道。
总之不该是她,一个人。
可也没什么,她的家人都是孤家寡人的命,母亲是单身,哥哥临到结婚,却逢牢狱之灾,姐姐倒是嫁了人,却早夭,这回轮到姐夫落单了。
她从小就没有目睹过什么幸福,但并不妨碍她欢欢喜喜地长大。
她同何民伟的一段,应当称得上幸福,有些情节回想起来都会一阵激动。
虽然没结果,但她也是满足的,已经觉得比她周遭的人都好了。
她就像那种石缝里的草,挤挤挨挨,没什么养分,却能钻出头,长出茎,某一时刻,还能开出些紫或黄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