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髻烨烨牵牛花(8)

插髻烨烨牵牛花(8)

母亲在提篮桥监狱,对了哥哥那一场大恸,似乎不止是替过去哭,也为后来哭过了。姐姐的事,她并没流多少眼泪。郁晓秋带回的那婴儿,她并不去抱,也不走近,只是看着。有几次,郁晓秋喂过他吃的,转身放下他在床上,发现母亲正从背后看着婴儿,此时则把眼光移开。她的眼光很奇怪,带了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不明白这个叽叽哇哇的小东西究竟从哪里来。过了一周,郁晓秋将婴儿送去他祖父母家,姐夫已经走了,临走都没想起看一眼儿子。他心里恐怕是恨他的,恨有了他才没了他妈妈。郁晓秋把婴儿交给他祖父母,交代了吃睡的习惯,放下提来的一大包尿布、奶瓶,走了。回到家,母亲见她空了手,劈头问出一句:人呢?郁晓秋方才想起送走前并没有告诉过母亲,她以为母亲是不关心这件事的。不过,母亲问过一句亦不再提。下一日,郁晓秋又去姐夫家,将余下的婴儿乳品,衣裤鞋袜送去。当她接近婴儿时,婴儿竟像遇到熟人似地,朝她怀里一顶。郁晓秋心头一热,看着怀里的肉团,眉眼已可见出几道线,分明也是个人,有知觉的,不由搂了搂。自后,她每日吃过晚饭就跑去抱那婴儿,也与老人们替换替换手。他们都已年过六十,不是带孩子的年纪,可是又坚决不用保姆,是不想让外人分享他们的骨肉之亲。于是,郁晓秋便成了惟一和重要的援手。她每次去,坐也不坐,立时将积下的一盆尿布洗净晾好。倘是雨天,再将半干的尿布熨干,叠齐。再又哄婴儿一时,让他入睡。厂礼拜的一日,她一早就来,路上买了当日的菜,趁婴儿上午一小伏觉,拣菜洗菜淘米。冲好的奶粉温在热水里,那边人一醒,未哭出声,奶头已将嘴堵上。老人借此可歇上一日,还有郁晓秋一起吃午饭和晚饭。这个老的老、小的小的家中,有了一个壮年人的走动,方才不显得孤寡惨淡。有的礼拜日,是前一晚郁晓秋就把婴儿带回家,与她同睡一夜。她母亲依然不沾手,只是看。看的神情很专注,那婴儿就怕她,只要郁晓秋,方一离开,就哭。婴儿的哭声很嘹亮,吹哨子一般,郁晓秋就哄。说好话不行,还要唱,家中亦变得喧哗。就这样,郁晓秋和这个婴儿,也是她的外甥,在两个忧伤的家庭来往着,传送一些儿热闹。因不是喂母乳,婴儿特别容易得病,前几个月尚好些,有胎里带出的抵抗力,几个月后就几乎平均每两周必发一次烧。两个老人真是照应不过来,有时郁晓秋上着班,电话打进工场间,把她叫走。有一日,孩子的祖母与她商量,能不能请长假带这孩子,工资由他们给付,口气有些像在洽谈保姆。郁晓秋自然回绝了,说自己会经常来。孩子的祖母立即说了一句:你不要多心,我们是将你当自己的女儿。郁晓秋很少听这样表达感情的话,不由对这个表面厉害的宁波老太心软。后来,她又对郁晓秋说过此类的话,是这样说:我们倒没把你姐姐当作自己女儿过。说出口又惶恐起来,觉着不妥。郁晓秋只觉着老人可怜,渐渐也多少有些生情。他们是待郁晓秋好的老人,不是那种至亲的随意的好,但惟其不是随意的,才是小心与温和,没有一丁点伤害。有一回,婴儿是在郁晓秋家过夜时骤起高烧,郁晓秋抱他去地段医院。急诊医生看了郁晓秋,怔一下,不由多看几眼,然后问:你认得我吗?郁晓秋也一怔,却是不认得。那人笑了说:我却认得你。一边低头给婴儿听诊,不外乎是伤风感冒,开了针剂和药粉,一边笑。郁晓秋颇觉尴尬,真想不出面前这瘦长身材的医生在什么时候与她认识过。待要离开,那人才说,你小时常到我家来,和我妹妹玩,又说出他妹妹的名字。这才想起是隔壁公寓弄堂内,那小女朋友的哥哥。当时她并没怎么注意过他,因他特别的安静与腼腆,现在却有些饶舌,不大想让她走似的,沥沥淅淅地告诉她,他和妹妹的近况。他们都已结婚,妹妹和妹夫都在读研究生,虽是带薪,但只是一点生活费,还要靠父母,不过,读出来以后会找到好工作,因读的是法律专业,在美国,最富的人是两种,一种律师,一种医生。他看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笑说,那边的医生不是他这样的可以比,他的月薪和一名操作工没两样,不过,也够了,因他妻子从事特殊工种,就有某种津贴,总之,就这样吧,也没什么!说不出他是抱怨还是满意,或者两样都有。也许是值夜的寂寞,他翻来覆去地说着。看来,他还记得郁晓秋,但是可能已不记得对她的少年之爱,否则,不会这样絮叨,不怕人嫌烦。郁晓秋几次要打断他,好带婴儿去打针。他好像也看出她的心思,说陪她去。到了打针处,还要继续说,却让婴儿挨了针的哭喊搅扰了,只得停下。郁晓秋趁机携了婴儿,逃跑似地走了。她抱着婴儿,走在夜深人静的街上,心里格外的宁静。她就像一个站在了岸边的人,看见已是隔岸的人和事,是她,又不是她。婴儿卷在羊毛毯里,像花瓣里的花蕊,也安静下来。她在婴儿柔软的头顶上亲了一下,嗅到一股芬芳,不知来自何处,令她感到惊异。这期间,郁晓秋的姐夫回来过一次,是暑假。婴儿一百天光景,也就是说,距离姐姐亡故已有三个来月。他对孩子依然没有兴趣,他母亲抱到他跟前给他看,他敷衍地看一眼,就转过去了。婴儿的脸上,刻的都是亡妻时的凄楚景象。他在家只度了一半的时间,另一半时间往浙江实习去了。可能是在北方生活,也因为丧妻的打击,姐夫不再是几年前的俊朗青年,而是略变得枯瘦萎黄和粗糙,发顶有些稀薄,近视眼镜度数又加深,目光就变得模糊。他应父母的叮嘱,给郁晓秋带了一件礼物,一双塑料凉鞋,鞋带上有一个镀黄的金属饰扣,上海任何一家小铺上,都能买到比这雅致的凉鞋。尺码也不合适,小了一码半,也许是照了妻子的脚买的。可见出他对买礼物的不在行,还有不在心。父母在信中和他说了许多,郁晓秋的出力和辛劳,他曾在一封回信里,郑重地提出,倘若郁晓秋要这个孩子,可以给她。下封信就给他父母斥回去了。他们是重子嗣的人家,哪里作兴将自己孙子送出去的。但从此却多了一重疑心,他们真怕郁晓秋会把孩子带走。孩子很跟她,也可怜他没有娘,爹也不待见他,只有这个阿姨,他们又已老得带不动他了。有一次,郁晓秋带婴儿回去,临走,老人竟很可怜地问出一句:还回来吗?郁晓秋并没感到惊异,只是好笑他们真老了,老到有些糊涂。等姐夫寒假回来,儿子已经满地爬,而且满嘴咿咿呀呀。郁晓秋将地板擦干净,沙发靠枕拦住床脚和橱柜的脚,让他自由地爬行。他爬到郁晓秋跟前,喊了她一声:妈妈。郁晓秋当是小孩子乱发音,没在意。可他爬开一会儿,又爬回来,像只小狗样,仰了脸对她连吠几声:妈妈!她就喝斥他了。他则嘻开嘴,很皮厚地笑。玻璃窗透进的阳光里,小脸上一层绒毛,绒毛下是细极了的毛细血管,真是娇嫩啊!她不舍得对他凶,却真生气了,不理他。他祖母打圆场道:姨妈妈也是妈妈!她发现原是他祖母教他这么喊,更窘了。她姐夫一人坐在他父母房间通向的阳台上看书,对这里的一切全无知觉。寒假里夹一个春节,孩子的大伯一家也回来了,那里人多,郁晓秋便少去了。年节放假,闲在家里,嗑瓜子嗑得嘴都破了。尤其是下午,刚入春,昼就长了。吃过午饭再到吃晚饭,像有无尽的时间。母亲被老娘舅拉到朋友家打牌去了,郁晓秋有时就去看场电影,一个人去,一个人回。邻里间,与她同龄的女伴都已嫁人生子,惟有她还是一个人。女伴们回娘家,有时会感叹,没想到郁晓秋反而落单,“那时候,你是最那个的了”——“那个”是什么?没说,心里都知道。总之不该是她,一个人。可也没什么,她的家人都是孤家寡人的命,母亲是单身,哥哥临到结婚,却逢牢狱之灾,姐姐倒是嫁了人,却早夭,这回轮到姐夫落单了。她从小就没有目睹过什么幸福,但并不妨碍她欢欢喜喜地长大。她同何民伟的一段,应当称得上幸福,有些情节回想起来都会一阵激动。虽然没结果,但她也是满足的,已经觉得比她周遭的人都好了。她就像那种石缝里的草,挤挤挨挨,没什么养分,却能钻出头,长出茎,某一时刻,还能开出些紫或黄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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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最新长篇小说: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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