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顾嘉梦下意识避了过去,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自是不能轻易与外男见面,直到飘了好远後,她才回过神来,自己已然是死人了,人世间的规矩早就不能再束缚她,更何况这也不算是见面,不过是一缕孤魂留恋人间罢了。
她叹了口气,复又落了下来,忽听老僧道——
「施主有此想法,实乃百姓之福、社稷之幸。」
「大师说笑了。」年轻男子的声音也好听,如同泉水流淌,清冷悦耳。
顾嘉梦心中一动,下意识多看了男子几眼,她虽然不机敏,却也不是傻子,听大师的意思,这个年轻男子不是普通人。
百姓之福、社稷之幸,谁的一个想法能惠及百姓、恩被社稷?
她细细打量着男子,见他鬓若刀裁、眉如墨染、唇红齿白,生就一副好相貌,只是眉眼之间透着一股萧索味道,倒不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她如今失意,最是见不得失意人,心念微动却看得越发认真,男子绾发的玉簪通透无瑕,简单的玄衣袖口隐约有暗纹浮动,再看看他脚上穿着的小朝靴,基本上已经能够猜出这个人是谁。
当今圣上身子康健,宫中颇多内宠,皇子皇女也有十数个,太子姬央居长,是先皇后费氏所出,论尊贵,无人能及,且姬央聪敏纯孝,天下皆知,朝野上下只要提起他,皆是一片赞颂,「太子性高洁」、「太子纯孝」、「太子谪仙人」、「太子龙章凤姿,仪表不俗」等等,只可惜,这所有的夸赞似乎都是针对姬央而非太子,在众人眼中,他是失足落入人间的仙人,却不是堪当大任的东宫储君。
相对的,皇上不止一次提过信王果敢、英王大气,就连比太子小五、六岁的景王都已经开始办差,却独独不让太子有表现的机会。
前几年,皇贵妃程氏建议为太子娶亲,一正妃二侧妃都已选好,就等钦天监看日子,谁料泰山地震,虽然未曾造成伤亡,但着实震惊了四方皇城,钦天监连忙上书,声称东岳地震,震在东宫,太子命格尊贵,不宜早婚。
皇上无奈,只得下诏将此事作罢,又不能耽搁了人家姑娘,乾脆另选了青年才俊指配为婚也就是了。皇上到底是心疼自己儿子,赐了不少美貌宫女过去,然而次日就听说,那些宫女被太子发放银两,遣返回乡了。
听说皇上得知消息後,独自在先皇后生前的寝宫静坐了一夜。
经此一事,民间传言更多,据说见过太子的人都认为太子高洁,不会轻易沾染凡尘,甚至有人猜测,他其实是天上仙家来人间游历,也许哪天就回天上去了,就像前朝的昭敏太子,聪明毓秀、天纵英才,却堪堪只活到十八岁,身後连个子嗣都未留下。
所以说,下一任皇帝若不是信王就是英王,也可能是景王,唯独不可能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话说回来,太子笃信佛教,与弘明大师交好,若在宫外,泰半时间都待在慈恩寺。
顾嘉梦几乎已经能肯定男子就是太子,在她那个长长的梦境中,他曾经出现过几次,只是隔得远,她的注意力又在顾九九身上,记得不大真切了。
说起来,他倒也是个可怜人,她并不知晓太子是否真的是神仙转世,但她记得,这位殿下後来在夺储之争中失踪,再也没有出现过,大约是死在哪个无人知道的角落了吧。
她心底忽然生出浓浓的同情,想不到这样的人竟也会落得那般境地。她跟着他们两人,想着要是有机会提醒他,也不求太多,只消能保他性命就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太子竟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老僧笑了笑,「施主不必理会,佛门净地,随她去吧。」
顾嘉梦一时不明白,忽然有一个小沙弥疾行而至——
「住持,公主求见。」
「大师既然有事,不如先去忙碌,本宫对慈恩寺也算熟悉。」
老僧遂双手合十,带着小沙弥匆忙离去。
顾嘉梦这时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能自称「本宫」、又对慈恩寺熟悉的人,除了姬央,还有谁?
她一时难掩兴奋之情,悄悄上前飘在他右手侧,传言太子的右手有七星红痣,不知是真是假。
姬央笼手於袖,在小径上施施然前行,他衣袂飘飘、高贵优雅,的确如大家所说,是个谪仙样的人物。
顾嘉梦在他身侧飘了许久,想尽办法却始终没能看到他的手心,她暗自琢磨,想来除非钻进他的袖子里,否则恐怕是看不到了。
七星红痣,怎麽着也得有七颗吧,可人的手掌也就那麽大,若真布满红痣该有多丑啊。
这麽一想,她又庆幸自己没看到了。生来不凡又如何,神仙转世也逃不了早夭的命。
「你这麽年轻,这麽好看,死了还真可惜。」她飘在半空中,知道他听不见,又感叹道:「你记得,下辈子千万不要再生在帝王家了。」
他从小就是太子,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目光下,几个庶出的弟弟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身为父亲的皇帝又忌惮储君,一方面把他捧得高高的,一方面却拒绝给他实权。顶着一个非凡尘俗的名头,即便他哪天真的死了,也会被人认为是羽化成仙、回他该去的地方了。
她重重叹了口气,看向他的眼神越发同情了。
姬央停下脚步,抬眸看向她的方向,轻声道:「姑娘,你能下来吗?」
轻风吹过,小径两旁的竹影摆动,发出沙沙声。
顾嘉梦回头看了一眼,身後并无旁人,她呆了一呆,晃了晃又继续朝前飘去,突然见有一道人影闪过,琉璃瓦上竟滚下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倏忽间已到了姬央身前,跪伏於地。
「殿下有何吩咐?」
她顿时目瞪口呆,不知道屋顶上竟还能藏个人,她好奇地凑过去看,心想这太子也着实厉害,隔这麽远,不但知道有人,还知道是个姑娘。
不过,这个跪在地上的人并不像是个姑娘啊。
她侧着身子看了看,确定自己看到了喉结,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一个有喉结的人不会是姑娘吧,这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暗卫啊?
姬央目视前方,眼神温和,他摆了摆手,温声道:「无事,劳你现身,是本宫之过。」
暗卫双手抱拳,口称不敢,随後只几个纵越,很快又隐匿在竹林深处。
顾嘉梦看得激动,她也只在梦里见过暗卫,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真是让人既羡且妒啊。
她就这样悬在半空中,茫然地看着郁郁葱葱的竹林,全没留意到自己正巧就待在不宽的小径上。
「姑娘,你能下来吗?」
清冷悦耳的声音再次在她身旁响起,她一怔,有些回不过神,狐疑地看看自己身後,蓦地瞪大了眼睛。
姬央微微一笑,如春花初绽,「姑娘,你挡了本宫的路。」
顾嘉梦愣愣看着眼前的人,如果他不是有癔症,那麽就是他真的看见了她。
大惊之下,她飘出好远,自从魂魄离体至今,还从未有人看到过她,虽然人人都说太子是谪仙,可到底也只是个人,莫非太子真是个通灵的不成?
「你看得见我?」鼓足勇气,她小心翼翼飘到他身前,伸手在他面前挥动试探,「真的看得见?」
姬央唇畔挂着无奈的笑意,「姑娘,你非要如此吗?」
他真能看见!
顾嘉梦慌忙後退,瞬间就飘至数尺开外,「你莫不是诳我的吧?」
也许太子是怪胎,喜欢自言自语。
姬央缓步向前,「姑娘衣衫的配色真新奇。」声音听着恍若淙淙流动的泉水。
顾嘉梦听他夸赞,心下暗喜,便降在他身後跟着,直至飘了数丈之後才恍悟,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不由得僵了片刻——若她还在躯体内,只怕这时就要羞得无地自容了。
去岁的九月初九夜,她卸了钗环、解去外衫,在去洗漱的路上,脚下一个踉跄,人没摔倒,却丢了身体。如今她竟还是那夜的装扮,乌油油的长发无半点装饰,身上只穿了软纱质地无镶滚的浅色寝衣,脚下踩着粉色软底鞋,两只鞋子就那样大剌剌露在外面,隐约还能瞧见一段纤细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