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
陆敬桦对帝王之位,并无那么多的想法。想到陆麒阳即将入京,他便愈发惶惶了。
慌张一阵后,他制住沈苒的手,犹豫道:“苒儿,我觉得这样不好。若是麒阳哥有意入主京城,我便是在与他作对。我与他一向以兄弟相称,不想因为这我不要的帝位而坏了关系。”
沈苒细眉一挑,声音泠然:“陛下,你以为镇南王为何屡屡扶持你?我看他本就无心于帝位,只是迫于情势,不得不扯旗而反。如今我令你做了帝王,反倒替他解开心头烦恼,省去他被推上帝位之苦。”
陆麒阳入京后,他的部下定然会恳请他称帝。若是已有人在帝位上了,陆麒阳便有了个能下的台阶。
沈苒与陆麒阳常有通信,她见陆麒阳无意中写到过己身抱负,无外乎“驱尽蛮族后携妻儿共乐”,可见并不是个迷心于权势的人。
沈苒信自己的一双眼,更信陆麒阳对自己姐姐的深情不负,愿意赌上一赌。若是赌输了——陆麒阳不过是假装并无野心,实则想要称帝——那也是她的命数将至,不得不死。
见沈苒如此笃定,陆敬桦犹豫不已。
忽而,他盯着她,问道:“苒儿,你当真……想令我坐在这龙椅上?”
“我想。”沈苒道。
“……”陆敬桦微叹一口气,道,“那便,如你所愿。”
他对这落难孤女,到底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心思。并谈不上喜欢,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还是鄙薄她的——鄙薄她利欲熏心,只想向上爬;可他又有些怜悯她,怜悯她庶出之身受尽欺负,后来又家中落难、艰难求生。为了活下去,甚至都不敢活出自己的模样来……
效仿沈兰池所作出的雍容佻懒,不是她;小心翼翼温柔乖巧,不是她;逆来顺受不言不语,不是她;唯有眼前这个满眼锐利、锋芒毕露的女子,才是她。
不知怎的,看着这满是矛盾的女子,陆敬桦心头动容,竟然答应了她的请求。
***
是夜。暮色昏黑,天空里挂着几片淡薄的星。
离京城不远处,镇南王的军队已经下驻休息了。
陆麒阳和衣而卧,枕下压着一柄短匕。连日行军,他在梦中微露倦怠之容,身体却绷得极紧,显然是不曾放松警惕,哪怕身在眠中。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忆起了前世的事。那时的他收容了陆子响从前的亲信,宋延礼。这宋延礼虽是个伴读,却也有些军事上的谋略才华,用几场漂亮的小仗赢来了他的信任。
陆麒阳不是个狭隘之人,总觉得有才之士便该被礼待,因此也给予了宋延礼足够的宠信。
宋延礼饱读诗书,自称为谦谦君子,对待有恩于自己的陆麒阳,亦是拳拳相报、鞍前马后,曾数次单骑疾驰,远救陆麒阳于刀剑之下。
后来,陆麒阳与陆兆业分庭抗礼,将一座要城交予宋延礼看守。可陆兆业却用尽阴谋手段,捆走宋延礼孕中妻子,胁迫他开城。
一头是无辜妻女,另一头是主君,宋延礼肝胆欲裂,焦灼万分。思虑一夜后,他终究是不舍爱妻,开城投降。
据闻宋延礼见到妻子在敌阵中,目眦欲裂,近乎双眼滴血、竖发冲冠,如见阎罗大敌一般,对天空勃然斥道:“陆兆业!你以无辜妇人为质!来日必得报应,不得好死!”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否传到了陆兆业耳中。
宋延礼能为了妻子背叛一次,便有二次三次。他本就守着要城,其后更漏出了军情,以至于陆兆业的军队长驱直入,大破镇南王。
再后来,陆麒阳身死,陆兆业便封赏了宋延礼。这封赏于宋延礼而言,无异于是讥讽。他辞而未受,在友人亲朋间受尽指指点点,羞愧难当,只能带妻子远走他乡。后来妻子诞下孩子,他留下财物宅产,自尽而亡。
“王爷,王爷。”
营帐外的声音,惊醒了陆麒阳。
他匆匆起身,披了披风,道:“何事?”
几个军士推搡着一名妇人入了营帐中,道:“末将派人去刺探陆子响南逃情状,无意中发现陆子响的皇后只身于林,便将她带了回来。”
抬头一看,果真是季飞霞。她穿的富贵,可满面皆是惊恐,身上的衣服已被枝丫勾的有些破烂了。
“皇后娘娘?”陆麒阳起身,问道,“您凤凰之身,又怎会一人落单?”
季飞霞一开口,便忍不住尖叫起来:“镇南王!你休想对我做什么!你妻子与我乃是闺中密友,她定然不会放任你欺辱我!”
闻言,陆麒阳身旁的将领竟噗嗤笑出声来。
他们行军多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第一次见到季飞霞这般天真的不可思议的人。
如今陆子响和陆麒阳那是势不两立、深仇大恨足比海宽,妻子之间的旧交情,又算得了什么?一个皇后,兴许就能换来一座城,没有谁会白白放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
见将领们在笑,季飞霞愈发害怕。她从来金娇玉贵,几时遇到过这种事?当下便落下眼泪来,哭噎道:“本宫知道你与陛下有些争端,可我,本宫,我当真和兰池姐姐交好。兰池姐姐的爹娘,都是由我来照顾的。知道你与陛下闹不快,我还差人将他们送去乡下了……”
闻言,陆麒阳心中微微动容。
从妻子口中,他是听过季飞霞的名字的,知道这是个从未经历风雨、被家人捧在手中的闺阁女子,天真单纯的不可思议。
要是换做别的人,早就把沈兰池的父母拿来做人质了;也只有季飞霞,还老老实实地惦念着那份“出京城断陛下情意”的恩情,继续照顾着沈兰池的父母。
便是冲着这事儿,也不该对季飞霞做什么。
“皇后娘娘不要急,本王和那些满口仁义君子的小人不同,不屑于对妇孺动手。”陆麒阳命人松开季飞霞,安抚道,“两军相交,与女子又有何干系?”
说罢,他瞥一眼身旁面露可惜遗憾之色的副将,叮嘱道:“明日就雇几个人,将皇后娘娘送到南边陛下身边去。”
听到“陛下”这个词,季飞霞的身子却微微一颤。
“我……我不想…”她眼泪大颗大颗地淌着,声音带颤,好不可怜,“我不想去陛下身边了。”
“这又是怎么了?”陆麒阳疑道,“不回陛下身旁,娘娘又能去哪儿?”
“我……我想回家,想回爹娘身边。”季飞霞想到从前未嫁时的快乐时光,心头一阵酸涩,再想到如今哥哥已被陛下处死,眼泪便落得愈发凶猛了。
陆子响出京南下时,她与沈贵妃坐了一辆马车。后来马车出了些差错,不得不停下来。
车队忙于南迁,本就挤挤挨挨;就算是皇后之尊,也腾不出多余马车来接她,只能原地修补坏掉的马车。后来陛下遣来轻骑接应,季飞霞刚欣喜了一会儿,便得知这支队伍是专程来接沈苒的。
至于皇后娘娘何去何从,却无人提起。
沈苒被接走后,季飞霞带着几个婢女侍从留于林中,竟遇到了一支流民。那流民因战乱而南逃,本就对陆子响充满怨恨,见有贵族女眷落单,也不管此人是谁,便上前索要钱粮财物。季飞霞身边人与流民撕搏起来,几个侍从则护着皇后娘娘离开。
如无头苍蝇地乱转半日后,季飞霞被陆麒阳的部下逮了个正着。
季飞霞想到陆子响今日只接沈苒,不接自己的行径,,便又是绝望,又是难受。
从前他对自己的深情,莫非是装出来的么?可是,他从求婚之日起,便对自己体贴万分,后来也与自己伉俪情深。若当真是装出来的……不,她不愿信。
陆麒阳权当没听见季飞霞的话,对身旁的人继续差使道:“给皇后娘娘收整间军帐出来,明日送他去陆子响身边,不可薄待。”
“镇南王。”季飞霞仰起头,颤着声音,道,“我,我想求镇南王一件事。此事对镇南王,定然有利而无害。若是事成,便会白得一座京城;若是失败,也毫无损失。看在兰池姐姐的份上,求镇南王答应我。”
“哦?”陆麒阳眸光一转,抬起头来,“皇后娘娘想做什么?”
季飞霞紧闭上双眼,小声道:“我想知道,我对陛下来说,是否重要。”
——他是否真的爱自己一如往昔;亦或是,从前那副深情模样,当真是装出来的。
***
三日后,镇南王君临京城城下。
京师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宋延礼留守。此时此刻,城头上一片肃然,满城黄旗于瑟瑟秋风中招展不定。宋延礼一身盔甲,提剑站于城楼上,居高临下。
护城河外,是黑压压一片军队,如龙鳞洒落大地。
宋延礼正在蹙眉仔细观望,便见到那黑羽似的军队,分露出一道缝隙来。其间被推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锦衣华服、柔弱可怜,与周遭格格不入。
宋延礼定睛一看,登时怔住。
是季飞霞。
是他曾心心念念、便是在她出嫁后也小心守护着的季飞霞。
陆子响怎么不好好护着她?
陆子响不是待她一道南迁了么?又怎会让季飞霞落到了陆麒阳手中?
宋延礼登时如坠冰窖。
镇南王军遣来来使,对城头大喊道:“宋小将军,皇后娘娘就在我们王爷手里。你若是惦念着你主君的情分,便快快开城求饶。素来听闻帝后恩爱情深,陛下愿为皇后拾鞋换履。一座城池,又哪里抵得上皇后娘娘一根手指头?”
宋延礼听闻此言,浑身骤然紧绷。
怒血上涌,他目眦欲裂,对城下黑压压兵马勃然大怒,喝道:“陆麒阳!你以无辜妇人为质!来日必得报应,不得好死!”
军阵之中的陆麒阳,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