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里是三千万两银票,在上京随便一家商号都可以取现,沈大人年过四旬才坐上从三品的位置,你们父女俩的日子一直过得不算富裕,这些我都是知道的,有了这些银子,姑娘大可换一处像样一点的宅子,剩下的也能置办出一套体面些的嫁妆,何乐而不为呢?」
三千万两银子的嫁妆确实体面,只是这东西却是要用尊严来换,如果换作当初,她或许会将这笔「不义之财」收下,因为在她的眼中,无论是三千两还是三千万两都是能治他爹腿伤的救命钱,今时今日,沈家依旧清贫,但她却不再需要这些。
「多谢夫人的好意,只是这银子沈衡愧不敢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灾她消不了。
林夫人淡淡地看着沈衡,「六年前的三千两银子,姑娘不收也是收了,如今怎麽反倒客气起来?沈姑娘身分不同以往,老身心里是有数的,因此这次过来并没有带任何仆从,也可以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传扬出去,更不会让端王爷知道此事,坏了姑娘的名声。」
林夫人居然想到了这一层,想到那个不着调的人,沈衡不禁莞尔,她当然不会担心他知道,相反的若是他知道了,大概会堂而皇之地让她将银子收下,然後坦然地花个精光,至於应承下来的事,只怕他会一本正经的说「阿衡答应过你什麽吗?若是有,拿字据出来」这种事不关己得将人气到吐血的话。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想到苏月锦的时候,她嘴角的那份幸福和甜蜜,那是一种旁人不能理解的小情愫。
林家婆媳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麽,眼见着她嘴角含笑,只当是这话说中了她的心思,面露喜色地道:「既然姑娘也觉得没什麽问题,莫不如我们现下就动身吧,免得夜长梦多。」
「想来是夫人误会了。」沈衡无奈地摆手,也觉得有些歉意,「小女方才只是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真的没有要收银子的意思。」
好笑?她觉得她们好笑?林夫人满面笑容的脸立时沉了下来,冷声道:「沈姑娘这架子未免端得太大了些,老身诚心实意地登门,你却一直推三阻四地搪塞究竟是什麽意思,不过是请你同公主澄清几句,说明一些事实,你还真当林府是好欺负的了?」林夫人自认已经给足了她颜面,若不是为了林羲和的前程,有可能屈尊降贵地走这一遭吗?
沈衡看着林夫人头上因为激动而剧烈晃动的纯金步摇,「既然是事实,有何须澄清呢?谣言止於智者,并非旁人一两句话便能改变得了的,夫人爱子心切,沈衡亦有自己的底线,沈家的福气不多,粗茶淡饭吃得惯了,实在消受不起夫人这份大礼。」
「沈衡!」林夫人猛地一拍桌案,「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这般好声好气地同你商量,是顾念着当初的情意,你爹同我家老爷同朝为官,若是诚心想找他的错处,不过也是一两句话的事情,常言道人情留一线,日後好相见,你当真连你爹的退路也要一并赌上了?」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张挽君一面安抚着林夫人,一面轻声对沈衡说:「沈大人的才学其实在很多人之上,之所以这麽多年都未能升官,无非是缺少举荐他的人而已,沈小姐同沈家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爹得了好官职,做女儿的自然也能跟着沾光,端王看中你,但也不可能不考虑门第,沈大人若是高升了,直接抬了你做侧妃也是未可知的。」
威逼利诱,这一唱一和的当真默契,怪道这对婆媳两能相处得这般融洽了。
没有人会比沈衡更了解沈括,沈括是进士出身,偏生选择了在礼部就职,祭坛一摆就是整整二十年,文死谏,武死战,不过是为了避开朝中党羽之间的争斗,带着老婆孩子平安度日。
高高在上的人习惯了争权夺势,又怎麽会理解一个小人物内心深处想要寻求的那份安乐呢,沈衡抬头,坦然直视着林夫人,「难为二位白跑这一趟了,但是沈衡自问确实没有什麽好同旁人解释的,六年前我少不更事,低贱了自己也高看了别人,唯一懊悔的也只是坐上了那顶八抬大轿。
林大人官拜丞相之位,沈衡自然相信他随便的一句话便能让家父麻烦缠身,但是也相信庆元朝的皇帝姓苏而非姓林,身正不怕影斜,皇城脚下喊了冤枉一声,不怕听不见回声,圣上总是英明的。」
这话一语双关,林夫人被堵得面色铁青,张嘴「你」了半晌,也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沈衡微笑地看着她,「茶凉了,我让丫鬟再换一壶上来吧。」结果自然是气得婆媳俩拂袖而去。
身旁的道道愤愤不平地抚着心口说:「小姐,那些银子被拿走的时候,奴婢真觉得抓心挠肺地疼。」
沈衡闻言蹙眉,轻叹道:「我连肝都疼了,那上面随便一张纸都能给我打件最称手的长剑。」
人品不好的人总是腰缠万贯,那厚厚的一沓,落在一起足有一块砖石的厚度了。
春风浮动,主仆二人都静静的站在窗边,异口同声的吐出四个大字,「她奶奶的。」
仇富这种事,人品再好的人也不能免俗,沈家尤甚。
沈衡是在会试正式开始之後才知道此次的主考官居然是林方知。
朝廷对主考官的任用一直十分谨慎,再加上今年乡试的舞弊案,直至举子入京的前三天才选定了人选,就连主考官自己也是在接到圣旨当天当即任职,直接收拾细软住到贡院里的。
每逢大考之年都有些见不得台面的东西浮出水面,一朝得中,鸡犬升天,说的并不是一句笑谈,官僚子弟也好,穷苦书生也罢,只要能走到会试这一步,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挤进门内。
世家子弟多不务正业,靠着自家老子的关系,在州府或是上京谋个一官半职是常有的事情,但说出去总没有得了功名的人体面,至於普通人家更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经过会试的生员统称为秀才,算是已经有功名在身的人,在京城之地或许不算什麽,但是在地方,秀才遇县官可以不跪,知县不可随意对其用刑,遇公事可直接秉见,是很受人尊崇的,若是能有幸通过会试,更是祖坟都要冒上好几日青烟的大事,这也是为什麽古语常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而偏生又是因为这个道理,让许多并没有真材实学的人动了投机取巧的心思,冒名顶替,传换试卷,买通考官,花样层出不穷比比皆是,沈括在查访考生身分时便揪出了许多这样的例子。
沈衡不明白这里面的道道,但也知道她爹不会为了银子犯了糊涂,她担心的只是林方知。
主考官是整个贡院的管事,大小事务都要对其回禀,好在这次的副主考是同沈括关系不错的礼部尚书魏清大人,多少让她心下稍安,只是有的时候总有那麽一两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徵兆,让人觉得莫名心烦。
「小姐,您能将眼皮子上那几片白纸摘下来吗?」道道抬起头,十分认真地建议。
那拇指大小的纸片已经在她眼皮子上面黏了整整三天了,远远看去就跟天桥上翻白眼算卦的先生似的。
「你不懂。」沈衡一面在原来的纸上又黏了一片,一面道:「眼皮跳的时候就是要黏白纸才管用。」
说来也怪,自从她爹住到贡院那天开始,她的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她鲜少烧香供佛,所以也不太信这些民间的说法,就是被跳得烦了,便用白纸压一压。
一旁的道道显然不这样认为,抻着一张满面油光的大脸凑到她近前,神神秘秘地说:「奴婢记得老话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那您这两只眼皮一起跳……」她倒抽一口冷气,「莫不是要出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了?」
还有什麽事会比养了个乌鸦嘴的丫鬟更了不得的?沈衡侧头看了道道一眼,却第一次没有兴致调侃她,只是迳自跃上房檐看着贡院的方向。
这段时间的事,桩桩件件都透着诡异,她爹从来都是事不关己的性子,突然自荐做这劳什子的监考官,她娘每年正月都如期而归,今年却动静全无,就连传去挽瑕庄的信鸽也没有消息,若是春闱结束她娘还未回来,只怕她要亲自回庄上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