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树下的道道还在转着圈念叨,扬着脸说:「小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如咱们去城东的弘远寺去拜拜吧?」
沈衡盯着道道偌大的两只鼻孔摇头,「祸福双至,人生本就难免平顺,求或不求都是一样的,倒是你,可以去那花些银子求支鸳鸯签,看看能否在有生之年将自己嫁出去。」都要二十的姑娘了,成日就知道吃睡,府里膀大腰圆的奶娘都改嫁了,她还是无人问津的。
道道无语。
其实不只是沈衡的眼皮子在跳,在距离这里不远处的沈括也在跳,只不过不同的是,他在指导着别人怎麽跳。
上京杏林阁贡院内。
「跳,再跳,对,再跳高一点。」
一名身穿襦袍的书生跳着脚站在原地,累得整张脸都被汗浸湿了,「大人,学生真的没有偷带文史,方才从茅厕出来您就检查过了,怎的还不放学生回去?」
负手而立的监考官大人沈括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本官何曾说过你偷带了什麽,只是看你方才写得太过辛苦,让你活动活动筋骨罢了。」
活动筋骨,有这麽活动的吗?从茅房出来,他就被要求在原地转了许多圈,转得头晕脑胀之後还要跳来跳去,再这样下去他真的快要吐了。
「学生已经活动够了,请大人让学生回去继续答卷。」
沈括上下打量他一眼,「答卷自然是可以的,只是该留下的东西还是要留下。」
书生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面上却理直气壮地说:「学生根本不知大人在说什麽。」
跟在沈括旁边的副监考官王秉承悄无声息地拉了下沈括的衣袖问道:「您真的确定这个举子有问题?」
沈括斩钉截铁地摇头,「不太确定。」所以他才要试试,确定一下。
不确定还大张旗鼓的闹成这样?王秉承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您可能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举子乃是林丞相的亲信,若是等下没查出什麽,只怕……」
「原是林丞相的亲信。」沈括面色一凛,「难怪举止气度都与旁人不同,再多跳两下看看。」
王秉承整个嘴角都抽搐了,刚想张口再劝,便见一行官员缓步而来,正是方才提到的林方知。
林方知已经年过四旬了,面相生得十分严肃,一身玄色朝服加身,官步迈得四平八稳,不怒自威,「这是在做什麽?会试重地,这般吵吵嚷嚷像什麽样子?」
王秉承位列四品,本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眼见着林方知走过来,心下彻底没了主意,下意识的看向沈括,却见沈括已然拱手迎了上去,「丞相大人。」
「免了吧。」林方知冷哼。
两人在朝堂之上几乎没有什麽交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方知是不屑多看沈括一眼的,但沈括既然「找上门」地犯晦气,他当然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身为监考官,不光要巡查考生是否作弊,还要维持好号间的秩序,你这般带着人胡闹是个什麽意思?」
「下官没有胡闹啊。」沈括认真地看着他,「此处乃是方便之所,同号间有一墙之隔,如何会打扰了学子们答题?」
林方知在一众朝臣之中一直说一不二,就算同级的官员也会给他几分薄面,根本没想到沈括居然敢抢白,「没有打扰?那这个考生是怎麽回事?现下正是答题期间,你冒然扣下学子又是何意?」
监考官盘查本来是例行公事,算不上什麽大事,只是林方知偏生用了「扣下」二字,这事情的性质便不同了。
一旁的举子在看见林方知之後,早就没了方才的紧张,抢先言道:「大人明鉴,学生不过是上了一趟茅厕,出来之後便被沈大人拦了下来,还请大人主持公道,还学生清白。」他爹与林家是世交,有林方知在,他还有什麽好顾及的。
林方知冷笑着看着沈括,「既然如此,那必然是沈大人看出了什麽问题,会试不同地方乡试,没有确切的证据怎麽可能不让举子回号间,沈大人,你说对吗?」
王秉承额头上的冷汗冒了一头,再一看沈括,一脸精忠报国的酸腐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他这是心里有底还是在硬撑,反正他走过去了,并且十分笃定地说:「确有古怪,林大人若是想尽早知道真相,可否准许下官用一个更为直接的方式?」王秉承连腿都在打抖了。
林方知轻蔑地看了沈括一眼,「随你。」搜都搜过了,他倒要看看沈括到底能搞出什麽名堂。
只是这话刚落他便後悔了,因为沈括直接将手伸到了书生的喉咙口,逼得他「恶」的一声直接吐了一地。
前面就说了,举子是已算有功名在身的人,京官虽不同於县官,但在没凭没据的情况下这般对待考生,不论如何都是有辱斯文的事情,沈括这斯文是辱了,但受命的却是他林方知,不管查没查出什麽都是在拉他下水。
会试期间,所有考生的一应吃食都是统一供给的,偏巧今日送的就是韭菜,这一吐,可想而知造成的味觉轰动有多大,然而比之更轰动的则是,在那一地污秽之中赫然有一团揉皱的丝绢混杂其中。
一旁的王秉承顾不上其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打开,那上面分明就是摘抄下来的一段「会庵新词」是同这次试题有关的。
「好大的胆子,竟然在贡院之内也敢动手脚,你以为你有几个脑袋!」
丝绢柔软,吞下去之後不会如宣纸一般伤到喉咙,想来沈括先时一直让这个举子转圈就是要逼他自己吐出来。
林方知此时的脸色可见一斑,吓傻的书生更是踉跄跪倒在地哭道:「林世伯救我。」
科场夹带不是小事,轻则革除举子身分,重则发配充军甚至是终身监禁,林方知自然不会在意这个举子会不会被充军,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的面子在这麽多朝臣面前扫了地,袍袖一挥直接在那人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混帐东西,谁是你世伯,本官可不记得有你这个世侄。」这人是在入厕之後得到的答案,分明是贡院内买通了什麽人,这次北靖帝对会试的事极为重视,他可不想因此惹了麻烦,僵着脸拂了拂衣袖,他转脸对沈括说:「沈大人心思缜密,果然有过人之处,这件事情便交由你处理吧。」而後也不再看沈括,头也不回的带着众人离开了。
沈括这般大张旗鼓的闹腾,分明就是引他过来,让他准了放手去查,竟然拿他来做锄刀,这个沈括简直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王秉承抖着小腿,直到林方知的衣角消失後才敢凑到沈括面前,「大人真乃神算啊,您是如何知道此子会将丝绢卡在喉咙中的?」这事说出去也是件奇事,哪有人会想到这一层去。
「你没听那人说话的声音有几分尖细,脸色还一直涨红?旁人说话时都会习惯性的吞咽口水,但是他却没有,怕的就是沾湿了帕子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这麽说确实是如此,「若嗓子眼被东西堵住,又如何可以发声?」
沈括一脸得色的看着王秉承,「坊间街头有卖艺者,可唇不动而发出声音,学名谓之腹语,这个举子便是学会了此道,发出声音时还用口型相配合,其实是十分聪慧的,只可惜这份聪慧用错了地方。」
竟然还有这等事,王秉承闻言满脸钦佩,拱起双手拜道:「今日真是长了见识了,大人如此观察入微,实在让王某汗颜。」
沈括为侧着身避过,摆手道:「这事沈某可不敢居功,原是有高人说与我听後才知晓的。」不光是这些,就连他盘查出来的那些也多仰仗他的指点。
高人?王秉承愣怔,「不知这位高人是身在朝中还是……」
「朝中,但也不太常见到。」沈括的脸上伴着笑意,颇有些骄傲的样子,却没再往下说下去,略微对他颔首便去处理刚才的事情去了。
徒留下王秉承一人傻乎乎地站在原处,皱眉思量着,在朝中却不太常见到的是谁呢?高人官职一定不低,这不常上朝的高人……等等,王秉承猛地一拍脑门,那不就是王府的那位千岁爷端王爷吗!
直至放榜那日,沈括才搬着行李从贡院里出来,沈衡和道道一块去接他,在看见他完全没有任何「回光返照」的衰相时,都暗自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