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对於这「凉薄如纸」的亲情,沈衡颇感心酸,但仍旧端庄无比地福了下身,老实地招呼道:「侯爷安好,洒家这厢有礼了。」
话刚出口就气得沈括差点昏厥过去,抽动着嘴角提点,「是奴家,洒家是公公的自称。」
沈衡一听立刻羞涩了……
好在顾允之大气,十分给面子地笑了好久才道:「沈小姐这般脾气秉性实在讨喜,沈大人很会教女儿,本侯今日还有要事,改日有时间再同大人一叙。」
这话说得极有涵养,沈括少不得要客套一番,沈衡却蹙起了眉,就在顾允之同沈括告别之时,她分明看见了他上扬的唇角,以及那句没说出声的,温婉,好久不见。
那是她的小字,他认识她吗?
沈衡长了张挺机灵的脸,却有个不甚灵光的脑子,这个脑子的奇异之处并不在於笨,而是在於少一根筋,想一件事情的时候就顾及不到另一件,当沈括悄悄拉着她往行宫里走的时候,她还在琢磨着自己到底何时见过那位顾允之的事。
她不是什麽足不出户的官家小姐,平日里也会顾及着她爹四品礼官的脸面宅在家里,大半夜才出门蹓躂。
在弄丢祭山灵石之前,她多是在市井小巷里糊窗户的,跟「贵圈」为数不多的接触,想来想去也只有那麽两次。
一次是她的师妹红苕行走江湖没有路费,来找她救济,她当时翻箱倒柜地才抠了好几个铜子,被嫌弃得半死。
「师姐,别开玩笑了成吗?你爹好歹是京官,就把你穷成这样?」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真欺负她没读过书?
沈衡皱眉看红苕,挺认真地分析道:「贪官才有银子,我爹不贪。」晃着手里的铜子,「你要不要?不要我拿着买糖豆吃了。」
那一年沈衡十二岁,红苕十一,都是心思单纯的半大孩子,而她师妹见过的世面却比她要来得多,直接拉着她去洗劫了一户贪官的私宅。
沈衡每每想起那段往事都觉得不堪回首,因为没甚经验的她当时小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尽管她一直安抚那位被包养的妾侍,只拿一点金条就走,结果还是被那妾侍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吓到了。
家丁举着火把闹哄哄地闯进来时,她还愣在原地给那妾侍擦眼泪,被她师妹狠拍了下脑袋後两人撒腿就跑,她们被追得慌不择路,最後还是被私宅里的一名仆从救下的。
她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长相了,只知道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她当时泪眼婆娑地说:「大恩不言谢,等我攒足了银子定然将你从这里赎出来。」
可是没过几天,上京便传出那位一品大员贪污受贿被斩首的消息,私宅充公,沈衡为此难过了好久,难得有机会做次好人,老天竟然都看不惯她,顾允之会是那个帮她的小哥吗?
她这样想着,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太过恶俗,先不说他贵为护国公之子,就算查案也不可能委居在一户贪官的私宅做一名小小仆从。
单说当时的情势匆忙,对方根本不知她的身分,又如何会知道知晓她的小字,难道是她也曾经顺手填过顾允之家的狗洞?她摇头,习惯性地朝墙根走了两步,又立时煞住,墙根?行宫?
「沈大人,奴才就送您到这了,王爷就在里面,顺着小径朝竹林里面走就瞧见了。」
耳朵骤然响起的声音提醒她,说话的是位货真价实的洒家,看着那位公公妖娆离去的小碎步,沈衡僵硬了,後知後觉地发现自己被她爹摆了一道。
沈衡懊恼地揉着太阳穴,果断就要往地上躺去,却听到沈括目不斜视地说:「衡衡,做人不能太不讲义气,等下你就是真晕了,爹也会将你拖进去的。」
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只觉一生能得此亲爹,夫复何求……
林子离主殿很近,入眼便是一片碧玉般的葱翠,顺着玉石铺成的小径而上,很快便看到几名侍立在侧的仆从。
镂空雕瑞脑兽的巨大香炉里熏着香,缓缓腾起的青烟缭绕在绿荫之间,丝丝缕缕,极有意境。
沈衡闻了闻,不是皇家常用的龙涎香,也不是礼佛的檀香,而是一种似兰似麝的竹木香气,不是很浓烈却沁人心脾。
花梨嵌螺钿理石的桌案闲置在那里,还放着一盏未动的香茗,一旁的近侍伸手指了一个方向,那是竹林的最深处,虽说林叶茂密,仍旧一眼便能注意到那个席地而坐的清瘦身影。
他穿了一件月白镶银丝滚边的锦袍,袍袖的下摆很宽,就那样随意地垂在地上,如画的眉眼微垂,正低头看着手中的物事,诚如顾允之所言,端王确实在忙,在这片仙境一般的竹林之中,他正很认真地剥着竹笋。
听到有人过来也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颇为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一双眸子很澄澈,没有皇室子弟的傲慢张扬,有着乾净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
沈衡下意识地将头低下去,整个人如遭雷击,因为这个好看的、很不靠谱的端王正是昨夜那个让她吹了一夜冷风的「轮椅」大人!
脚下略微後退了一步,想让她爹将自己遮住一点,沈括却已经啪嗒一声跪在地上,开始了声泪俱下的哭号道:「王爷,下官有罪啊。」
沈衡听着膝盖骨撞击在地面上的声响,十分坚定地认为她爹的眼泪多半是疼出来的。
端王苏月锦「百忙之中」又睨了他一眼,大抵觉得都哭成这样了,不关心一下实在说不过去,便关切地问了一句:「你杀人了?」
「下官不敢。」沈括吓得一哆嗦。
「贪污了?」
「下、下官更不敢了。」
「那便起来说话吧。」
沈括这回是真哭了,「王爷仁慈,但罪臣实在无颜面对您,就在仪仗到达禹城的当日,竟然将圣祖遗物祭山灵石弄丢了,此物乃是百年相传的祥瑞之物,臣自深知罪孽深重,特来向王爷请罪,听从发落。」
苏月锦将手拄在腿上看沈括,面上没有什麽表情,但就是这样淡然的一扫就让人感觉一阵威压,他面相长得有些清冷,不说话的时候就显得极其寡淡,沈括摸不准他的想法,吓得又是一哆嗦。
而实际上这位高深莫测的端王只是在思索着,祭山灵石到底是个什麽东西,良久之後,他哦了一声,「原来是那块长了毛的石头。」
沈括差点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小小声地提点道:「王爷,那是灵石本身的颜色,不是长毛。」
「嗯。」苏月锦从善如流地点头,「你弄丢了一块青色的石头。」然後便不说话了,继续剥他锺爱的竹笋。
沈括在朝为官少说也有二十载,虽说没有什麽作为,但自问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直是不错的,今天却彻底没了主意,也不知这话该如何接,只得求救似的看向跪在旁边的沈衡。
他这闺女虽说有时迟钝了点,但也是个能言善道的,但今日不知怎麽的,竟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装起了哑巴。
沈括觉得满伤心的,几次三番用小动作催促,愣是没有半点回应,最後他急了,抱着一种「闺女不仁,亲爹不义」的精神说了句:「衡衡,你不是有话要对王爷说吗?那便说吧,王爷仁厚,不会怪罪的。」
都说虎毒不食子,沈衡抽搐着嘴角琢磨,她爹这「子」食得着实太痛快了些,虽说自家的亲情一直都是很「凉薄」的,但这是不是有点太薄了?
看着那位端王「抽空」扫过来的视线,她整个头皮都麻了,慌乱之下,没头没脑就接了句,「王爷这笋挑得不好,竹根颜色太深,炒起来不爽口。」
她说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音量,听上去有些软糯,挺矫情的样子,嗲得连她亲爹都颤抖了。
苏月锦却并不在意,面色如常地说:「那你去挑一支,清炒,少放油。」
这一句话说得沈括和沈衡都愣住了,沈衡本就是胡乱说的,猜想就算惹了他不满,充其量就是帮忙挑个笋,谁承想这位王爷还要吃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