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第八章(三)

上海往事第八章(三)

小金宝喝醉的第二天早晨事情全面爆发了。

那个早晨我这辈子是忘不掉了。

小金宝被人绑走就在这个早晨,那时候太阳还没出来呢。

小金宝的床边被她吐得到处都是,满屋子全是熏人的酒臭。

那天一大早我就醒来了,我推开窗,大清早凉风习习,有点寒意。

东方的云层像痨病鬼的痰迹带了几根血丝。

小镇还没有醒来。

江南水乡露出了隐约大概,恬静而又秀美。

许多好日子在这隐约的轮廓里整装待发。

小镇在我的眼前没有亮透,不真切,可是安安静静的。

小镇在我的鼻子底下,乖巧得像光屁股的婴儿。

远处有几只公鸡在打鸣,是一种抒情的调子。

随后小镇的后山上响起了鞭炮声,每一声鞭炮都被山反弹出回音,有着隔世之感。

随后喇叭也吹响了,因为有些距离,被轻风吹弯了,传递过来时,扭着身子,听上去不真切。

我知道,老寿星出殡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老寿星大清早的出殡善始却没能善终。

两路人马从小山的隐蔽处杀了出来。

他们的厮杀搅在送丧的出殡大礼中。

他们在送丧的人群中左冲右突,企图讨个吉利的送丧者们扔下了纸幡、花圈和纸钱,他们沿着山坡四处逃散。

这一切小金宝当然不知道,她醉得像一摊酱。

这一场斗杀没有结果,只在满山坡的纸钱中间横下了几具尸首。

关于这场械斗我知道得极其有限,我记得的只有一点,在太阳出山之前阿牛突然冲到小阁楼上来了,随后冲上来的还有阿贵。

他们没有顾得上我,他们极其慌张地把小金宝从床上拖了下来,从楼上背到楼下去了。

阿牛拉开南门,我注意到布满雾气的河面上飘荡着许多碗,每只碗里都有一只鲜红色的小蜡烛头。

我们的石码头上靠了一只小舢板,阿牛把小金宝背上船,随后阿贵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上船。

我走上船,阿贵拉上船篷,把整个小船全盖严实了。

我坐在船中央,透过一道缝隙看见桂香打开了大门,她为她的儿子戴着孝,她的脸在早晨的淡雾里依旧可见昨日的死亡痕迹。

小船离她远去了,我猜想桂香到死都没能弄清楚船里那一刻正躺着小金宝,那个给她带来无穷灾难的女人走得如她的来。

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

小舢板从小河口拐了弯后进了大河,我顺着这个拐弯看见了小镇北面的小山,小山上布满了花圈与哭丧棒,它们被踩得一地,东一堆西一堆,呈现出一股比死亡本身还要丧气的不祥。

有一只大棺材停在山坡上,还没来得及入土。

这时太阳出来了,太阳照亮了那只巨大的棺材,只一闪,棺材和小山小镇就一同离我而去了。

小舢板行驶到中午时分在大河里遇上了一只大船。

这时的小金宝已经醒来了。

她趴在小舢板的船舷上,不住地说:"

头疼,快停下,我头疼"

阿牛在船尾划桨,没有理她。

阿贵则坐在船头,他坐得很肃穆,他的屁股旁边无缘无由地放着一把小手枪。

我弄不清他是从哪儿弄来这个玩意的。

小金宝把头伸到水面上,弓起身子大呕了一通,随后就歪在那里哼叽。

她无力地掬起水,往自己的嘴里送。

小舢板就是在她喝饱河水之后遇上那只大木船的。

阿贵站起来对大船挥了几下手,慢慢靠了上去。

一上大船我就惊呆了,大船的船头站的是铜算盘,大船的后舱里立的却是上海滩虎头帮的老大唐老爷。

我坚信小金宝一见到老爷酒全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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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文集:这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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