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第九章(一)

上海往事第九章(一)

有好多事要回过头来想。

小金宝与铜算盘和老爷的见面就要回过头去重想一遍。

他们在船上的见面平平常常,骨子里头却有意思。

我第一眼看见老爷时就想,小金宝肯定又要大闹,她昨晚上就闹成那样了,见了老爷还不哭天喊地?可是不,小金宝就是没有闹。

我现在才弄明白过来,全因为铜算盘站在旁边,小金宝这种时候在铜算盘的面前可没有底。

她离开上海的那一个晚上宋约翰正在她的楼上,铜算盘知不知道,她可没数;铜算盘万一知道了有没有对老爷说,她也没有数,这样的时候小金宝可不能太放肆,她的小拇指头这一刻夹在人家的门缝里呢。

老爷和铜算盘的眼睛一如上海,看不出任何东西。

只要他是个人物,眼睛里头一般总是漏不了事情。

老爷见了小金宝只是笑,摸着光头,轻轻松松高高兴兴的样子。

老爷站在船上,看不出受了重伤的样子。

老爷的伤其实不轻,只不过总算稳下来了。

小金宝走到老爷面前,老爷的脸上只有一股子久别胜新婚的喜气,别的再也没有什么了。

小金宝表现得聪明乖巧,顺着久别胜新婚的意思和老爷一同往下走。

小金宝抚着老爷的身子,用老夫老妻的口气说:"

身子怎么样了?"

小金宝说什么话都好听,说"

身子"

两个字尤具有一股子特别的味道"

身子"

,这是最讨老爷耳朵好的两个字。

老爷没有回答小金宝,把小金宝一同拉进了后舱。

老爷的手一碰上小金宝的胳膊小金宝就有数了:不像是急于云翻雨覆的意思,老东西伤得不轻,身子骨还差火候。

老爷进舱后半躺在舱壁,他的身后靠着一床破棉被,小金宝瞄一眼不远处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彩色小药片正躺在瓶子里红红绿绿。

小金宝拿了药片给老爷喂了几颗,温柔地问:"

我们还要去哪儿?"

老爷笑了笑,和和善善地说:"

陪你看看山,再看看水"

老爷说完这话闭上了眼睛,他似乎猜得到小金宝还要追根刨底,文不对题地自语说:"

先让他们闹,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凡人打仗,神仙收场--先让他玩玩"

小金宝喂下老爷一口水,用心仔细地品味老爷这句话里的意思,弄了半天也没弄出头绪来。

铜算盘从船头来到后舱,他的手上依然不离那只水烟壶。

他的眼睛又深又阴地盯了小金宝一会儿,一开口却很恭顺,铜算盘说:"

小姐,您早点让老爷歇着"

小金宝斜了他一眼,样子端得很足,但到底也不敢对他过分,说:"

知道了--我们还要走多久,我们这是上哪儿?"

铜算盘低下眼,对小金宝说:"

快了,我们去一块小岛,岛上就一个寡妇和她的小女儿"

铜算盘想了一想,又关照说:"

到了岛上小姐可不要乱跑,没有老爷发话,任何人不能上岛,任何人也不能离岛--小姐您再委屈几天"

小金宝的脸上浮上不开心的神情,她听得明明白白,铜算盘关照与恳求她的话,骨子里全是警告和命令。

铜算盘补了一句:"

快了,要不了几天,老爷会带我们回上海的"

从后来的事态发展看,这话里的意思可多,这话让小金宝忽略了,真是她的不该。

铜算盘从小睡中醒来,眯起一双老眼。

他的目光透过木板缝隙向外张望,他的目光又混沌又闪亮,让人老是不放心。

铜算盘自语说:"

到了"

小金宝对着缝隙张望了一阵,没看到东西,命令我说:"

把门打开"

我跪在舱门口,一座孤岛正沿着我的错觉向我静然逼近。

岛上长满芦苇,绿绿的挺挺拔拔。

芦苇的修长叶片全是年轻的颜色,在晚风中整整齐齐,风一吹,这种又整齐又错落的植物景观即刻涤荡了大上海的杀气,贮满了宁静、温馨与人情味。

我爬出舱门,万顷水面烟波浩淼。

天高水阔,上上下下都干干净净。

小金宝紧随我出来,却没有过多地打量孤岛。

她回过头去,夕阳正西下,在水与天的接头处留下华彩云带。

这样的画面在她的眼里有点不真实,山山水水反成了她心中的一种幻境。

小金宝深吸一口气,水面空阔,但没有巨澜怒涛,江南水面千闪万烁的是粼粼波光,那些细碎的波光像液体的金子,一直流溢到目光的尽头,尽头是远山的大概,雾一样缥缈,不真切。

打了赤膊的船工说:"

老爷就是会享福,这个岛真是不错"

另一个船工接了话茬说:"

等我在上海发了财,数洋钱数得胳膊酸了,也找个岛来歇歇手脚"

打赤膊的说:"

这么好的岛,该起个名字"

这时候铜算盘正扶着老爷出来,打赤膊的说:"

老爷,这岛叫什么名字?"

老爷眯眼只是望着不远处的芦苇,随口说:"

上海滩"

另一个船工讨好地说:"

这地方叫上海滩,我们这些阿狗阿猫也能当老爷了"

几个水工一阵哄笑。

老爷自言说:"

老爷我在哪,上海滩就跟到哪"

水工就止住笑,弄不懂老爷话里的意思。

小金宝瞄一眼老爷,感觉老爷的话每个字都像吊吊虫,沿着她的耳朵往里头爬。

木船泊在了小岛的西端。

船一靠岸阿贵和阿牛就跳进了水中。

他们从船头拖下一块跳板搁在芦苇丛中的木质码头。

我立在船头,隐隐看见芦苇丛中有一个草屋的屋顶,看上去又大又旧,草屋的顶部停着许多鸟,它们安安详详,认真地张望、叨毛,清除趾甲。

草屋的屋顶仿佛陷在芦苇丛中,看上去有些不踏实,小金宝从后船舱钻出来,扶着我的肩膀,颤巍巍地上了岸。

老爷没有让人扶他,他背着手,在跳板上面胜似闲庭信步。

我站在一边,我突然发现老爷走路的样子中有了点异样,他瘦了许多,脚步踩在木板上也不如过去那样沉着有力了,有些飘。

老爷走到栈桥上来,我顺势跳上岸,栈桥曲曲折折的,一直连接到大草屋。

栈桥看上去很少有人走动,粗大的木头被日晒夜露弄得灰灰白白,中间开了极大的裂缝。

栈桥的两边是几只弃船,粗细不等的铁链被接得形状古怪,铁链的外边则是几只铁锚,铁锚的大铁钩张牙舞爪,有一种说不出的嚣张。

我望着这几只铁锚,总觉得它们与上海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内在关联。

它们通身漆黑,时刻决定或控制着事态的进程。

那座大草屋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

你说谁能想得到,唐府在上海滩的恩恩怨怨,最终没有在上海滩收场,却在这个孤岛的大草屋里了结了。

我又要说那句老话,这全是命。

这话我说过多少遍了?那时候我离开家才几天?冲着上海去的,在上海屁股还没有焐热,匆匆又到了小镇上,没两天却又回到乡下了。

我转了一大圈,又转到乡下了。

可有一点不一样,没能转到最初开始的地方。

命运就这样,过了那个村,就再也不会有那个店。

这座大草屋我可以说熟透了。

但我敢说,这样的草屋只是唐家无数草屋中的一个。

每一座这样的草屋都深藏着大上海,深藏着虎头帮或唐府的最终结果。

可惜我那时候不知道。

老爷的话真是说得不错,老爷我走到哪,上海滩就跟到哪,这话不过分,不吹牛,实实在在的一句。

大上海的事就这样,结果在上海,起因往往在别处;起因在上海,结果则往往在"

大草屋。

这也是大上海不易捉摸的缘由。

大草屋就在我们面前,许多人的命运将在这里彻底完结。

我走近大草屋,才发现大草屋是分开的,南北各两间,中间是一个大过道。

从大过道向上看去,上面还有一层。

所有的木料用得都很浪费,又粗又大。

过道的四面木墙上挂着许多农具与渔具,依次排着锹、钉钯、虾篓、鱼篼、锄头和几只马灯。

这些东西很旧了,与其说放在那儿不如说扔在那儿。

上面积了一层灰,手一碰就是一只手印。

小阁楼上放着好几只大木箱,猜不出里头塞了些什么,那些干稻草也旧得不成样子,一点金黄色都找不到,到处都是干灰色,透出一股子霉味。

老爷走进南边的第一道门,第一道门内阿贵和阿牛匆匆打扫过一遍,厚厚的积尘刚扫去不久,黄昏的空气中厚厚的粉尘飞来荡去,传出一阵阵极浓的陈旧气味。

床上干净些,干净的被子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拖出来的,平平地摆在床上。

老爷进门后看了一转,看见铜算盘和小金宝跟了过来,松了口气,缓缓躺在了床上。

老爷望着屋顶只是大口喘气。

我立在门口,铜算盘和小金宝慌忙走上去,一个为老爷宽衣,另一个往老爷的后背垫被子。

他俩无声无息,手忙脚乱却又井然有序。

老爷长叹了一口气,说:"

年纪不饶人,也晓得疼了"

铜算盘侧过头对我说:"

去把最大的白布袋解开来,里头的一个红木箱子,小心点,全是老爷的药"

我再次回到栈桥,远远地看见大木船已经离开了码头。

大木船被夕阳的余晖和水面的反光笼罩了,在我的眼里弥漫开浓郁的伤心气息。

我感觉到脚下的孤岛就此与世隔绝,与二管家划分到另一世界里走了一回。

我走到阿牛的面前,阿牛的肩上扎着那只白色大布袋,正扭过头和阿贵说话。

他一边模仿小金宝妖冶的步行模样,一边说:"

小娘们,走路走得真有花样"

我把小红木箱搬进屋,听见小金宝对着铜算盘抱怨:"

这么小的单人床,怎么睡得下?"

铜算盘装着没听懂她的话,说:"

老爷一个人睡,差不多了"

铜算盘说得慢条斯理,又无懈可击。

小金宝无奈地望着他,反倒不好意思把话挑破了"

我住哪儿?"

小金宝不甘心地问。

她可不傻,她想靠近老爷,摸摸老爷的底"

小姐睡隔壁"

铜算盘依然装着听不懂话里的话,挪过老爷的小木箱,动作不紧不慢。

小金宝回眼望老爷,老爷闭上眼,天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铜算盘打开箱子,取出一团白白新新的药用棉花,对门后头努努嘴,说:"

去把棉花扔了,绷带洗洗干净"

我吸了吸鼻子,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脓血腥臭,我拉了拉门,看见地上放了一大堆脏棉花,上头黏着黑色血污。

我小心捡起来,不声不响往门口走"

别扔到水里去,"

老爷突然转过头,睁开眼,望着我说,"

没用的东西都埋进土,这是唐家的规矩--记住了?"

我望着脚尖,回话说:"

记住了"

我提着锹出了门,走到了离屋很远的一块空地。

我蹲在草地上,埋完了老爷的血棉花。

我的手上握着一把小铲锹,失神地拍打新土。

天擦黑了,吹起傍晚的风。

我机械地拍打新土的过程中突然记起了二管家,我挖了几块土,垒成海碗口大小的一块小坟墓。

四周响起芦苇的沙沙声,我腾出手把小坟墓拍得极光滑,土有点凉了,一手的秋意。

我涌上了哭泣的愿望。

我忍住泪,长叹一口气,有些不放心地往四处看了看,意外地发现七八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小女孩。

她的身影在逐渐变浓的暮色里有点模糊。

我站起身,和那个小女孩隔着七八丈远的距离对视了好大一会儿,这时候草屋门前站着一个妇女,那个女人叫一声"

阿娇"

,小女孩就回过头。

我看见那个女人朝小女孩挥了一回胳膊,动作很猛。

小女孩一边回头一边小跑而去,给我留下了一大块暮色空白。

这一切有点像梦。

我茫然地望着这梦,风把她的衣角撩起来,只有二管家的眼睛在我的想像中一个劲地炯炯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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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文集:这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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