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第十章(二)

上海往事第十章(二)

老爷出门吃早饭成了今天的开门彩。

他一出门就显得容光焕发,老爷步伐矫健神采奕奕。

阿贵、阿牛、翠花嫂、阿娇和我正在老爷对门的屋子里,围着桌子准备开饭。

老爷的门打开了,老爷笑眯眯地凑上来,说:"

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大伙一见是老爷,众星捧月喊了一大通老爷。

翠花嫂第一次见老爷,有些紧张,顺了眼笑着说:"

老爷早"

老爷的兴致极好,说:"

你就是翠花嫂吧?"

翠花嫂听到老爷叫出她的名字,有些受宠若惊,说:"

老爷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老爷大声说:"

天天喝你熬的鱼汤,怎么敢不记住你的名字?"

阿贵和阿牛就大笑,好像老爷的话句句都有天大的笑料。

老爷说:"

翠花嫂,等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派人接你到上海玩两天。

--这是阿娇吧?"

老爷转过脸问。

老爷坐下来,把阿娇抱到自己的腿上,动作又慢又轻,看了好大一会儿,说:"

小丫头多俊俏,跟小金宝当年一个样--小金宝呢?"

老爷回过头关照我说:"

去把小姐叫过来"

小金宝已经来了,正站在门口。

她的站样有些松散,两只手不撑也不扶,就那么垂挂在那儿,脸上是没睡好的样子,流溢出乏力浮肿的青色。

老爷还是第一次看小金宝的农妇装扮,咧开嘴说:"

嗯,你别说,你这身打扮还真是不错"

老爷回过头对阿贵说:"

回头也给我找一件,我也再做一回庄户人"

阿贵答应过了。

老爷说:"

小金宝,你看看这孩子和你那时候像不像?"

随后大声说:"

来,认孩子做个干女儿"

阿娇从老爷的怀里挣脱开来,抱着小金宝的两条腿,仰着头就小声喊:"

干妈"

小金宝极疲惫地一笑,样子有些凄艳。

翠花嫂说:"

阿妹,我给你炸了几个糍粑,凉了就不脆了"

小金宝没有动,只是低着头用手指顺阿娇的头发。

翠花嫂一把拉过阿娇,对着老爷大声说:"

还没有叫干爷爷呢"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

我在翠花嫂的身后轻轻拽了一把她的上衣下摆,翠花嫂以为自己挡住小金宝的路了,忙退回一步,笑着说:"

小姐,你阿爸真好,一点没架子"

老爷大声说:"

你们看看,不就成一家子了?"

大伙又一阵哄笑,暗地里松下一口气。

老爷坐下来,笑着说:"

吃早饭吃早饭"

没人敢坐。

老爷说:"

不要拘礼了,随便坐"

阿贵阿牛歪着屁股坐到了老爷对面。

小金宝站着没动,老爷说:"

吃饭了"

小金宝没好气地说:"

几天没刷牙了,嘴巴臭"

老爷挪了挪身子,依旧是一脸的笑。

老爷用手指头轻轻点了点身边的凳子,声音里头却是威严。

小金宝不敢违抗,走了过去。

阿牛见小姐过来了,拍了个高级马屁,说:"

嘴巴臭有什么不好,就当吃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阿牛一说完自己先笑了,小金宝毫无表情地落座,阿牛见马屁没拍到位置,脸上极不自然,咧开一嘴大黄牙。

阿贵见小姐的脸绷着,拉下脸说:"

笑什么?一嘴臭豆腐"

翠花嫂给每个人盛上饭,老爷说:"

翠花嫂,中午杀两只鸡,下午我有客人来"

翠花嫂应了一声,老爷把嘴巴就到小金宝的耳边,轻描淡写地说:"

是约翰和郑大个子"

小金宝的肩头猛地一个耸动,她顺势一手端起碗,一手执筷。

小金宝的这次细微惊慌瞒过了所有的人,却没有逃得出我的眼睛。

小金宝的眼珠子从老爷那边移向了手里的稀饭,却又放下了,说:"

我不饿"

郑大个子从小船舱里一出来就大呼小叫:"

他妈的,老子憋死了"

老爷和小金宝一副乡下人模样,站在栈桥迎候宋约翰和郑大个子的到来。

宋约翰和郑大个子穿着渔民的旧衣,样子很滑稽。

宋约翰没戴眼镜,立在船头弯着腿眯着眼睛四处张望。

郑大个子把宋约翰扶上岸,宋约翰才摸出眼镜,戴上了。

宋约翰和郑大个子走到老爷面前,招呼过老爷。

老爷笑得如一朵秋菊,满脸金光灿烂。

宋约翰说:"

大哥的伤怎样了?"

老爷摊开双手,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宋约翰松了一口气,说:"

这样就好"

郑大个子迫不及待地摸出一根粗大的雪茄,点上,美美地深吸一口。

宋约翰望着小金宝的鞋尖,喊了声小姐。

小金宝则微微一笑,说:"

你好"

郑大个子大声说:"

才几天,怎么客套起来了?"

老爷背着手,望着宋约翰,轻声问:"

那边怎么样了?"

宋约翰从怀里掏出几张报纸,递到老爷面前。

老爷一边看,一边满意地点头。

郑大个子衔着雪茄,把手伸到裤带里去,说:"

我这儿还有几张"

三颗上海滩的巨头就凑在了一处。

老爷的后脑勺倾得很长。

小金宝的目光如春草的气息慢慢飘向了老爷的脑后。

宋约翰的眼睛敏锐地捉住了这股气息,目光就试探着摸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在老爷的后脑勺上轰然相遇,舌尖一样搅在一块。

没来得及花前月下,就匆匆宽衣解带,颠鸾倒凤起来。

老爷说:"

干得好"

四条目光正搅到好处,宋约翰花了好大的劲才撕了开来,小金宝在另一处娇喘微微。

这个慌乱的举动如风行水上,只一个轻波涟漪,即刻就风静浪止,默无声息了。

老爷把报纸折叠起来,郑大个子伸过打火机,啪一声点着了。

老爷望着报纸一点一点变成灰烬,长长舒了一口气。

三个人会心一笑,老爷说:"

我这一刀子,值得"

郑大个子背着手,衔着雪茄阔步而行,大声说:"

值得值得"

宋约翰说:"

大哥,还是要多小心"

老爷拍着宋约翰的肩说:"

多亏了你们两个"

宋约翰说:"

都是按大哥的吩咐做了,主要是大个子"

老爷又拍了一回,说:"

大哥我心里全有数"

小金宝侧着身子,立在一边抿着下唇,胸口里的小兔子们又一阵乱跳。

我站在阳台上,像二管家关照的那样,一一招呼了宋爷和郑爷。

我记得就是宋约翰和郑大个子上岛的这天夜里我的肚子开始疼的。

肚子疼有点像天上的第一个雷,它说来就来。

我想肯定是那个夜里睡在外头着了凉了。

肚子疼得真不是时候,它发生在整个故事的最后阶段。

然而,肚子疼得也是时候,要不然,许多大事我真的没法看得见。

小金宝在这一夜里没有睡竹床,而是卧在了地板上。

半夜里小金宝伸出头,如冬眠的蛇那样伸出头,轻轻撑起上身,用耳朵四下打量一遍,站起来了。

小金宝卷起被子,踩上去,朝门那边摊开来。

她一边退却一边卷被子,再转过身,把被子朝门那边延伸。

小金宝出了门,把门钩好,再用刚才的办法一步一步向东移去。

到头了,小金宝没有从木质阶梯上下地,而是把被子轻轻丢在地上,再趴下来,吊吊虫那样爬了下去。

这个机密的动静本来完全可以避开我的,但我的肚子把我疼醒了。

我捂着肚子意外地听到了动静。

我不知道时间,只是看见小金宝的身影鬼一样飘了出去。

我只好取过伞,往外跟,但我只走了两步就发现不对劲了,小金宝没有向南,而是朝东走进了芦苇丛。

我弄不明白她走到那边做什么,屏住气,紧紧张张地跟了上去。

但我立即看到了一个黑影。

那只黑影是从地上突然站立起来的,这个黑影吓了我一跳,我猜同样也吓了小金宝一跳。

小金宝怔住了。

不过小金宝似乎立即认出对面的黑影是谁了,我也认出来了,我是从那人脸上的玻璃反光认出他是宋约翰的。

两条黑影在芦苇丛中只静立了一瞬,就拥在一处,胡乱地吻了。

夜风荡漾起来,芦苇的黑影在秋风中摇曳得极纷乱,鬼鬼祟祟又慌乱不安。

小金宝的双臂紧勾住宋约翰的脖子,身体贴在了他的身上。

宋约翰吻了一半就抬起头,机警地张望四周。

小金宝张着的双唇沿着宋约翰的脖子努力向上攀援,喘着气用心追寻。

宋约翰再也不肯低下头了,小金宝的喉咙里发出了焦虑喘息。

宋约翰的双手托住小金宝的腰,用气声说:"

老家伙是不是怀疑上我了?"

小金宝用力甩动头部,嘴唇像雨天水面的鱼,不停地向上蹿动"

是不是怀疑我了?"

宋约翰问"

我在等你,你爱不爱我?"

小金宝的喘气声透出一股伤心热烈的气息"

我在等你,大上海我就剩下你这么一点指望了"

老家伙让我来干什么?"

宋约翰急切地说"

我在等你!

我天天在等你"

宋约翰极不耐烦这样的疯话,双手一发力,小金宝的下巴就让他推开了。

这个推动过于生硬,小金宝突然安静了,下巴侧过去,放在了肩上。

宋约翰公鸡吃食那样在小金宝的脸上应付了几下,哄着她说:"

告诉我,是不是怀疑我了?"

小金宝一把抓住了宋约翰的手,捂在掌心里头做最后一次努力,"

我们走"

她仰着头说,"

我们离开上海,你让我当一回新娘,我依着你一辈子"

你要到哪儿?"

宋约翰问"

随便到哪儿"

小金宝说,"

只要能像别人那样,随便在哪儿我都跟着你"

宋约翰拥住小金宝,柔声说:"

我会让你做新娘的,可不能随便在哪儿,等我把上海滩收拾了,我让你成为全上海最风光的新娘,你要耐心,你要听我的话--老东西到底让我上岛来干什么?"

你烦那么多做什么?我们离开,我们一了百了"

他不会平白无故把我叫到这儿来,"

宋约翰森森地说,"

他一定有大事情--你是不是把我卖了?"

我能卖谁?"

小金宝凄然一笑,"

我是卖到上海滩的,我能卖谁?"

大个子是不是来过岛上?"

宋约翰好像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有些突兀地问"

他和你一起来的,我怎么知道"

宋约翰意义不明地笑了笑,拥住了小金宝。

他吻着小金宝的耳坠,小金宝站着没动,平静地望着他处"

你尽快给我弄清楚,"

宋约翰说,"

你明天一定要给我弄清楚"

好,"

小金宝说,"

我天亮了就问老爷,你知不知道你的兄弟想抢你的椅子,他还抢了你的床"

宋约翰不吱声了,他的嘴巴堵住了小金宝的双唇。

这次封堵很漫长,宋约翰的双手爬上小金宝的胸脯,小金宝感觉到自己的胸脯不争气地起伏了。

我蹲在远处,看见两条黑影慢慢倒在了芦苇丛中。

我听见了两个人无序有力的喘息,他们的喘息此起彼伏,在黑寂里像两条耕地的水牛。

我捂紧了肩,夜里真凉。

第二天我开始了拉稀。

我什么也没有吃可就是不停地拉。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拉出来,我担心这样拉会把自己全拉出去的。

我拉了一趟又一趟,拉回来之后就软软地倒在床上。

中午时分小金宝来到了我的床边,她脸上的气色因为一夜的折腾变得很坏,但我想我脸上的颜色一定比她更糟。

我们两个病歪歪地对看了一眼,小金宝说:"

你怎么回事?"

我拉肚子了"

你瞎吃什么了?"

我没有瞎吃什么"

好好的怎么会拉肚子?"

我不再说话,她这样的话听起来叫我伤心。

我望着她,她也就无声地望着我,再后来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小金宝不声不响地走到灶前,点上火,开始烧水。

我倒在床上,望着她烧火的样子,觉得她实在是太笨了,烧水这样的事都做不好。

但她烧火时的模样实在是好看,炉火映在她的脸上,实实在在的就是一个村姑。

我看着她的样子,觉得"

逍遥城"

里的一切真的都是梦。

我又要拉了,匆匆下了床出去。

草草处理完毕我只得再一次捂着肚子回来。

阿牛和阿贵坐在栈桥上吸烟,阿牛跷了一只脚,对我大声喊道:"

臭蛋,你一上午都拉了几趟了?"

六趟"

我嘟囔说"

下次给我走远点,"

阿牛大声对我说,"

你自己也不闻闻--这屋前屋后你摆了多少摊了?再乱拉,小心我揍你"

我点着头,小心地上了栈桥。

其实我不点头也像是在点头。

我的肚子里全空洞了,走起路来像鸡,头也就一点一点的。

我进屋的时候小金宝的手里正握着一把菜刀,她用菜刀的刀把碾碎大盐巴,碾好了,把刀放在了灶台上,然后把盐末放进碗里去,舀出开水。

她一只手拿一只碗,两边对着倒,一边倒一边吹。

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我只是觉得她上锅下厨时的样子像我的姐。

她把水弄凉,端到我的身边,说:"

喝了"

我不渴"

喝了,"

小金宝拉着脸说,"

再拉,你就走不动路了。

--是盐水,全喝了"

阿牛和阿贵恰巧走到我的门口,阿牛看见我在喝水,倚在了门口,说:"

好你个臭蛋,你还在喝?你还想拉到什么时候?"

我望着小金宝,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金宝的两只手也抱到了胸间,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一副成竹在胸。

她瞟了一眼阿贵,眨巴一下,又傲气十足地把眼珠移向了阿牛"

阿牛,"

小金宝说,"

你是怎么说来着?怎么着臭?怎么着又香了?你再说给我听听"

阿贵一听这话捂着嘴就要笑,阿牛猛一回头,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小金宝送出下巴,笑盈盈地说:"

说"

阿牛舔舔嘴唇,说:"

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小金宝鼻孔里冷笑一声"

好你个阿牛,"

小金宝说,"

你讨了便宜还卖乖"

小金宝虎地就拉下一张脸,骂一声"

下作"

,张开胳膊,一手拉过一扇门,"

乒乓"

就两下,关死了。

夏末的夜晚入了夜竟有些秋意了,云朵大块大块地粉墨登场。

月亮照样升起,一登台就心神不定,鬼鬼祟祟地往云后钻。

月亮在云块与云块的裂口处偶一亮相,马上又背过身去,十分阴险地东躲西藏。

秋虫们很知趣,该在哪儿早就蹲在了哪儿,大气不敢出。

月亮在黑云的背面寓动于静,如不祥的预感期待一种猝然爆发。

我又捂着肚子下床了。

老爷的房间里传出零乱的洗牌声。

老爷的一阵大笑夹在牌声里,是那种杠后开花式的大笑。

我愣了一会儿,阿牛跟在身后,小声对我说:"

走远点,给我走到水边去"

我不敢违抗,黑头瞎眼直往水边的芦苇丛中钻。

芦苇丛一片漆黑,仿佛里头藏了许多手,随时都会抓出来。

我犹豫了片刻,有点怕,不敢弄出声音,蹑手蹑脚才走了两步,就在芦苇丛边蹲下了身去,我蹲下之后刚才的急迫感反倒荡然无存了,我就那么蹲着,想一些可怕的场面。

这时候一颗水珠掉在我的脸上,随后又是一颗。

我伸出手,夜雨就凉凉地下了。

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时刻我听上去如雷轰顶"

妈的,下雨了?"

一个男人在芦苇丛里说。

我的后背猛然间排开了凶猛芒刺,我的手撑在了地上,嘴巴张得像狗一样大。

我不敢动,不敢碰出半点声响"

下雨好。

下雨天办事,我从来不失手"

宋爷怎么了?怎么想起来杀小金宝?"

你别管。

两点钟小娘们一进来,你就上,用绳子勒"

宋爷说用刀子的"

你别管,细皮嫩肉的,弄破了还有什么意思?"

雨再大,我们躲到哪儿?"

躲到水里头"

我如一条蛇开始了无声爬动,爬得极慢,极仔细,爬一阵停一阵,再仰起头吐一吐蛇信子。

我大口地喘气,心脏在喉咙里无序地狂跳。

我爬了一路。

雨点大了,天破得如一只筛子。

我匍伏在草地上,四只爪子慌乱地舞,快到大草屋时我趴在了地上,静了一会儿,站起身,一起身就对了大草屋撒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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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文集:这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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