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旁苦李的蒂儿
曾国事后总结李元度失败的教训,说:“必待战(败)之后,始入城而分守之。
分布未定,贼已来扑,士气已馁,军械已失,岂复能坚守哉”
与上引司法解释有异曲同工之妙。
暂且抛开“烈女”
之喻。
李元度援徽,十天不到的时间,丧师失地,动摇大局,其罪不小;但是,李元度这次犯错,尚不止此。
千不该万不该,他最不该在偾事之后还要“怙过饰非”
,毫无悔意。
城破次日,逃亡途中,李元度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信,强词夺理,推卸责任;在外游荡了大半个月,他才满不在乎的回到祁门大营,而在面见曾国藩时,他依旧不做自我批评,一味避责。
尤为过分的是,在曾国藩面责后,他竟不“留营听勘,径自归去。
曾国藩不得不慨叹:倘若“人心并无悔祻之意”
,则“难以挽回天意”
;遂奏劾李元度,请旨“将其革职拿问。
此时,于私于公,曾国藩都“深恶”
李元度,而且,这股“恶”
意一直延续了两年。
咸丰十一年末,不甘寂寞的李元度接受浙江巡抚王有龄的邀请,募勇援浙。
但是,李秀成先期攻破杭州,王有龄自杀;他便逗留在赣、浙交界的广信、衢州一带。
前此,从湖南出发,经过义宁、奉新、瑞州等地,驻防太平军自行撤退,李元度一概奏报“克复”
,因此开复上次革职的处分,并赏加布政使衔。
身为两江总督、统辖江西的曾国藩对这种行为极为不满,旧恶新恨,涌上心头,遂于同治元年的春天再次参劾李元度,说他“前既负臣,后又负王有龄。
法有难宽,情亦难恕”
,请求将“该员”
开复、赏加的职衔“注销”
,“仍行革职”
,并将其所募勇营“全行遣撤。
奉旨:“李元度著即行革职,并加恩免其治罪,仍交左宗棠差遣。
左宗棠当时受命督办全浙军务,故将打着援浙旗号的“革员”
李元度交由差遣。
孰知曾国藩尤未解恨。
三个月后,在参劾陈由立、郑魁士的摺子里,又让李元度陪绑一次。
陈由立是鲍超部将,本是“偏裨之才”
,却“不安本分”
,在个人待遇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跑到河南投奔巡抚郑元善,“巧言耸动”
,谋得重权。
曾国藩怒其“轻去其上”
,“朝秦暮楚”
,破坏湘军家法,犯了见利忘义、欺师悖祖的大罪,请旨处罚。
郑魁士相继在安徽、浙江和江南大营服役,平日则悍然犯上,不遵节制,偾事则“托病偃蹇”
,弃军而逃;“前既与皖、浙抚臣为仇,后亦不报和春之恩,臣尝代为不平。
本来,参奏这两人跟李元度扯不上关系,但是,一个背叛师门,正如李元度应王有龄之邀援浙,“轻于去就”
,视湘军的集体领导为无物;一个偾事犯上,恰如李元度守徽州时所作所为,故曾国藩连类及之,将他顺手拈来,追骂一通。
曾国藩三次参劾,李元度的政治生命,算是彻底毁掉了。
表面上看,不过革职,还可以继续“效力”
,前途并非一片黑暗;但是,读者诸君务必警惕:吾国政坛历来奉行“追涨杀跌”
的散户哲学,庄家咳嗽一声,其股非红即黑,不上则下,并无喘息的机会。
曾国藩当日负东南重望,俨然“东山不出奈苍生何”
的晋人谢安,一言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他既然声讨李元度,跟风承旨的中外“曾迷”
岂不心领神会,对已被打倒的李元度踩上一支脚?尤其是各位访查舆论、维持风纪的御史大人们,本就靠言语轻重讨生活,无端生出如此佳题,岂不大做文章?新账旧账一起算:失守徽州,独自逃生,拒绝勘审,虚报战绩,这些罪名加在一起,至少也是流放远边,最重则脑袋不保。
然则,遑论断送政治生命,李元度的物理生命也有断送的危险。
从这个层面检讨曾国藩此份参摺,是不是过分了一点?当日有一幅集句兼嵌字的对联,将李元度所处的危困之境揭示无遗,其词曰:“士不忘丧其元;公胡为改其度。
横批:“道旁苦李”
;纵观曾国藩生平,对湘军同事、湖南老乡、婚姻之戚或文学之友,主动施以如此辣手,仅此一见;何况李元度在咸丰五、六年间还舍生忘死的保护过他。
三参之后,他不能不有所悔疚,不能不思有以补救。
知道平江军即将裁撤、李元度将要黯然回湘的消息后,他立即致函奉命“差遣”
李元度、并有资格对之进行品行鉴定的左宗棠:“次青既将全撤,可否免其一劾?弟既据公义以参之,而尚不能忘昔日之私好。
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请为台端诵之”
;适逢浙江战事正酣,左宗棠无暇考究此桩官司的来龙去脉。
而且,早在咸丰四年,二人便已认识,左宗棠对李元度印象不错;因此,左宗棠此次回奏,但说李元度“性情肫笃”
,虽“两被吏议”
,而“报国之志未衰”
,“在时流中亦为难得之选”
,遂将此事搁下,不予深究。
这个“蒂儿”
没有留给“苍天”
,而是留给了曾、左这对老哥俩用作他日争讼的题材。
同治三年冬,曾、左哥俩合演一出担夫争道(关于“伪幼主”
的下落),阴差阳错,绊动了这根“蒂儿”
,顺便将牵连这根“蒂儿”
的“道旁苦李”
给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