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误 会
酒吧里。比约克的《这由不得你》。音乐仿佛被撕裂了,发出种种断裂的回声。疙瘩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四月已经坐在了角落里,周围散坐着几个同事。他讪讪地绕了几圈,终于还是在吧台坐下了。他虽然冲动,但还没有冲动到有勇气赶走坐在她身边的人,给他腾出个位置来,只好在一边坐下,沮丧地注视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对他毫不注意。同事斯威克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碰了碰杯子,怎么?一个人坐这里?看上哪个女招待了?哦。你也在这里?你看我的秘书,在那里的,漂亮吗?疙瘩哈哈笑着,指给斯威克看,我们刚刚吃完饭,全都来了,看,那边全是我们部门的人。哦。斯威克耸耸肩,冲他挤挤眼睛,径直抛下疙瘩,朝四月走了过去。疙瘩被他突然的行动惊得酒意立刻醒了。这个人到处都要拈花惹草,常常在酒吧追得服务员小姐满屋子乱跑,这回过去,能有什么好事?他一看见女人就要犯贱。果然,他看见斯威克俯下身子和四月讲话,将脸几乎都贴在了四月的头发上,还伸出手去搂四月的肩。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几乎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看见四月和斯威克一起朝他这方向看了一眼,斯威克还冲他招了招手,然后,他没看清楚为了什么,四月突然站起身来,用力猛烈,撞得斯威克身体向后歪了歪才站直。在众人的愕然中,四月拎着包穿过众人,往小门走去。疙瘩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要去追,但吧台离四月走的小门太远了,他一连撞了三个跳舞的客人,对着空气说了无数声抱歉,走到门口时,还是只看见一辆淡黄色的出租车扬长而去,卷起淡淡的尾尘。他沮丧地走回吧台。斯威克还在喝酒,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嗨,来一杯。你刚才跟她说了什么?疙瘩压着怒气问,真恨不能一拳揍到他这张不知羞耻的老脸上。没什么呀。只是说我是你的朋友,就在七楼上班,也是她的同事。你叫我去认识她一下,请她跳个舞。结果,她冷着脸站起来就走。这个女人!斯威克不以为然,挤眉弄眼地又去朝女招待笑,伸手捏了人家的脸一把,要了一杯红酒,继续说,对喽,我现在有了一个新秘书。谁?疙瘩毫不感兴趣地问。他的心给这个突发事件搅了个乱七八糟,不知如何是好,实在对新秘书没有太大的兴趣。庄嫣。原来八楼的。你应该认识,呵呵,你不是还摸过她吗?什么!?疙瘩差点晕了过去,你说什么?谁?威利克的小姐呀,跟威利克闹翻了,我就把她救过来了。你知道,我对女人一向很温存、很关心的。斯威克挤挤眼睛,她白白嫩嫩,手感不错吧?谁说我摸过她?疙瘩都快气疯了,眼睛直直地盯着斯威克,颜色都快变绿了。这个女子他统共没说过三句话,好像还是因为一次舞会才认识,怎么会传出这种话来?这是个什么世界?到处充满了男人女人未经查实的浪漫故事?仿佛光凭了这身皮肉,就可以相配成美妙的一对。她自己说的啊。斯威克跳下板凳,妩媚地扶腰站住,她说,你跳舞时借口邀她共舞,由腰摸到了臀才放手。斯威克故意做出抚摸自己的姿势,手沿着腰部下滑,摇曳着身体摆出最曼妙的柔情姿态来,留着胡子的毛脸挤出娇艳的笑容来,怎么样?是不是这样摸的?舒服吗?有没有摸到?疙瘩"啪"地用力把酒杯扔在地上,丢下钞票,转身就走。相比音乐声,酒杯的声音太过细小,除了惊讶的斯威克,没有人注意到他通红的脸。疙瘩走到门口,感觉到酒精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翻腾了,有种强烈的呕吐**。他贴着墙根慢慢地走,如同丧家的猫一样小心翼翼,渴望冷风饶过他,别把他已经按捺不住跳跃的恶心掀起来。可是,才走了两步,他的胃便开始翻江倒海,一种激烈而辛辣的气味直冲他的喉咙。胃已决心要拂他的心意,将自己腾空。腾得只剩下空虚一片。维罗,你来吧。我想你。他对着手机喊叫,灰黄的呕吐物跟着喷射出来,喷溅到他鲜黄的衬衫上,手机上。他捂住眼睛,想阻止酒精从眼睛里流出来。可是,他的手是湿的。夜风真冷。他趴在墙角,面对着气味猛烈的呕吐物,一脚一脚地将旁边的灰土铲过来。此刻,他的头脑似乎异常清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企图掩饰不洁的排泄。将一切都已经排泄干净,他就可以安静地度过这个夜晚,仿佛一切不复存在。不洁的,洁净的,都需要包容在内部慢慢自行消灭,掩人耳目。他要把所有企图背叛的肮脏东西都留在这里,深深埋没。这就是他的理智。他在喷吐出一口黄色浆液时想。冷风还是在吹,他摸摸润湿的眼角,对着黑暗大笑,将残留在口中的余腥用口水清洗干净,味蕾却不听话地感觉到辛酸的苦涩,无论他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将这种滋味清除干净。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绝望的笑声在风中颤抖,颤抖着传出老远。酒精迸发,从周身的毛孔里清泄了出来,衬衫在瞬间便汗湿了。惨淡的月光在维罗柔软的身躯上打开,盛放。疙瘩在黑暗中看着维罗,她妖美的身体缠着他的肌肤,她的肌肤凉滑而透着暖意,在月光下,宛如一朵水里摇摆的饱满莲花般粉嫩。他仔细地用手指滑过她的面颊,肩膀,胸部,小腹,腰际,小腿,大腿。最后,他蜷缩在了她的脚下。她已经在满足中沉沉入睡,而他,却开始清醒地被巨大的空虚感俘虏。洒在她身上的月光是空洞的,她的妖媚是空洞的,这会儿的时光是空洞的,刚刚的**或者也是空洞的。否则,他不会觉得如此空洞。他强烈地贪恋她的**,还有,她的呻吟与叹息。他知道,这不会是爱情的全部。甚至,不会是爱情。爱情中掺杂着的是一些母性、父性的怜惜。这点,他从未在他和维罗之间找到过。他们之间不过是肉欲的贪恋,彼此强烈的需要与满足。我们之间只需要搂搂抱抱,彼此温暖。维罗说过,她说的时候不停地用手指盘绕他的胸毛,双腿纠缠他的双腿。他微笑,他甚至不相信,她所需要的只是他一个人的温度。这样的女人,不停地需要爱,不停地需要温暖,其实内心冰冷如铁。她只是在奢侈地挥霍时间,用不同的男人打发掉她已经不再确信的岁月。仅此而已。他知道自己或许也会一生需要这样的温暖。但,他断然不会选择她做一生的陪伴。他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或者就是像四月那样的罢。他想,一个温顺静默的女子,眼里有刁钻的反抗,明确而又坚定,表面上不断地屈服,内心却从不做任何妥协。这样的女子,思维纯净得如同被净化过的水,一眼便可以看到底,却无法分析出它的各种成分来。比那些浑浊的女子,不知道哪种才更容易明白。但很明显,浑浊的东西才易于生存。想要纯净,付出的努力得甚于十倍。疙瘩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被杀死了,一切都已经停顿。月光、树叶、窗户、床单、空气、时间、悸动、思虑、维罗、四月,父亲、屋子,一切都变得苍茫遥远起来。这世界原本只是个容纳思想流转的巨大空间。在这空间里,理智将乱七八糟的感性圈养得奄奄一息,毫无生机。他痛苦地捂住脑袋,不停地想啊想。他知道,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一个本族的妻子。这样,沟通才不会显得太过困难。四月的惶惶然常常逼得他也不知所措。维罗也是如此。维罗的爱情拼图还摆在他的公寓里,完全支离破碎,没有一点点的雏形。他想,这或者是两个灵魂相通的人的工作。而和一个异族女子灵魂相通,却似乎显得那么艰难。四月的每个若即若离的神情,都将他要说的话堵回了心窝里,怎么也无法开口。他遇到她,然后才明白,他们是相克的。她的语言克他的语言。她的神情克他的神情。她的反应克他的反应。他总是欲言而止。在她面前,他无法放松。和维罗在一起,却总是简单的快乐,完全不用想太多。这种快乐,才轻松地可以尽情享受,才可以卸下精神的困扰与负累。他喜欢四月,却情愿跟维罗打发时光,因为对所谓责任的考虑。他闭上眼睛,看着眼前黑暗不断地流动,仿佛一切都已经静止得死去,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果责任不复存在。可是,这个前提比责任更可能不存在。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