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井的女孩们》(20)
凤阁指着坐在街边长椅上的一个神情没落的男人说,那是她以前工作过的画廊老板,他和未婚妻因吸毒被劳教。以后的接连两天里,我都见他独自坐在麦当劳前的长椅上。有一刻我禁不住好奇心坐到他身边,对他"嗨"一声,算是打招呼。他看了我一眼,说:"你也是在这条街上卖画的?我前两天看见你和凤阁在一起,她说起我的事了吧。我不喜欢你用这种怜悯的眼光看着我,不过你是个好心人。小心点儿,心别太善,看见一条狗将死了,你即使不像别人那样踢它一脚,也别搭理它,没啥好处。女人大凡年轻有点儿姿色,当她一无所有时,只要她愿意运用与生俱来的资本,就有咸鱼翻身的可能,男人如果没落到一无是处就难得翻身了。我的未婚妻上星期嫁人了,开始了她新的人生,我却彻底完了。"我摇了摇头,"你可不是一条将死的狗,而且你不愿意别人可怜你,说明你还有救。有时你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再往前走就会落入悬崖,其实只要你有勇气往前走,你会发现路在脚下延伸开来;麻木才是绝望的境地,痛苦比麻木强,疼痛会促使你去做点什么,所以保留最初的刺痛没什么不好。""做人不要太直率太热情。"他淡淡的一笑,"还有不要太好奇,你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要运用得当,否则好奇心总有一天会害了你。""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笑道。那次的谈话双方很愉快,这是我俩初始都没想到的。他半年后又在王府井小吃街的好友宾馆的二楼新开了间画廊。也就是在那时,是他给了我最大的帮助,使我度过了生存的低谷。几个女孩子,一看就是在公司上班的职员,公司可能就在东方广场的写字楼里,她们中午来王府井散步,互相嬉戏开着玩笑,她们对其中一个剪着短发蛮有气质的女孩说她像戴安娜王妃,那女孩说,我没法和戴安娜比,不过像她那么活着,命短一点儿也行。林林看着她们说,我如果有贾珂、刘凤阁她们那样的学历,我不会像现在这样过日子。我饶有兴趣地问,那你会做什么?我会开着小轿车拎着笔记本电脑在国贸或现代城上班,做高级白领。你就是本科生也不会那样,再说在北京本科生不值钱。晚上遇见一位其他画廊的男翻译,他以前和一个日本女孩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留下的后遗症就是他不再吃猪肉,因为和他热恋过的日本女孩就不吃猪肉,曾有好事的同行在饭桌上使招数逼他就范,但他连猪肉渣都不往嘴里放,这可能算是他对那段逝去恋情的一种悼念方式。他对我和林林说活越来越不好干,他都得头痛病了,夜里做梦领老外去画廊,白天醒来就带不回老外。他还说双胞胎姐妹接手了别人转让的画廊,两人能吃苦脸皮厚胆子大,长得像兵马俑,老外也许就喜欢她们的土腥味。对"土"这个字眼,林林是有几分敏感的。同样从农村走出来,刘凤阁长相俊俏一些,让人发觉不到她的出身。林林的肤色和长相带点农家女的印记,在大都市里她一直和自己的"土"味做斗争,于是有时难免夸张、做作。不过我觉得带点乡间的气息没什么不好,每当迎面碰见双胞胎姐妹时,我就会感觉污浊的空气里多了一股泥土之香。林林劝我:"不要对刘凤阁存友情的奢望,她与你走得近些,只不过是因为她也寂寞孤独,她也需要诉说,需要倾听者,但她绝不会给你实质性的帮助。我劝你只把她作为玩伴,否则你会伤心。"我说:"我欣赏她活得积极、活得有技巧,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还很勤快,她感染了我。""你真有意思,不靠自身的力量,而靠别人。等她死了,你就完蛋了?像刘凤阁这种人,她离开两天,我就会把她忘记。""其实谁又不需要诉说呢,所以我是为这条街的女孩们做出贡献的,契诃夫的'我的烦恼向谁诉说'(指《苦恼》)的男主人公在偌大的城市找不到人倾听自己内心的痛苦,最后只好向一匹老马诉说。我总比一匹老马强得多。"我调侃地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以前人们都不喜欢狼,后来北方的狼(指齐秦演唱的《狼》)唱红了,大家是喜欢那歌词。"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一两声长响,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我们在午夜王府井的街头高唱着,不在意还在长椅上零散坐着的人,好像整条街都只属于我们,多少哀愁随歌声淡去。那是漂泊异地的草根阶层们独有的哀愁。我去与一对夫妻攀谈,丈夫是德国人,他对绘画作品不太感兴趣,却很健谈幽默。我夸赞他的妻子很漂亮,他问道:"难道我不漂亮吗?"他说自己的妻子是比利时人,他们是到中国来旅游的,我说他们可以去大连,他说已经去过青岛就不去大连了。我就和他说大连与青岛是有几分相似,但也有其独特的东西,便对他讲起大连的景致。在与外国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常极力推荐他们去大连,家乡在我的记忆中并不完美,甚至盛载着太多的失落和苦楚,但是远离家乡,这就犹如即使剪断新生婴儿和母体相连的脐带,可是婴儿血管里仍流淌着母亲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