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他抹抹脸,再也无力去隐藏,神容上掩不住的疲惫。
严知恩谈完离开后,办公室内的男人沉思了许久,终于作下决定,拿起话筒拨出那通长途电话。
严君离接到兄长的电话后,立刻赶了最快的一班飞机回台湾。
一回来,连稍作休息也没有,就匆匆前去找严知恩。
门铃响前,严知恩已经在屋内苦恼了一下午。
想收拾,还真的不知从何收起,里头的每一样物品对他都有意义,什么都舍不下,偏偏又什么都带不走,就像他和严君离——
想到这里,心里头一恼,干脆什么也不收了,反正,留给严君离也是一样的。
然后就听见门铃声。
去开门时他还有些疑惑,基本上他是没什么访客的,有事都会约外面谈,对他而言,家是很重要的地方,只容自己休憩、以及家人进驻。
所以,在看清门外的人时,才会那么惊愕。
「你、怎么会……」
「可以谈谈吗?」
他愣愣地点头,看着门外那人走进来,在玄关脱鞋,打开第三格鞋柜,拿了室内鞋换上,动作那么流畅,完全熟悉屋内每一样物品的放置处,就像回到家一样自然。
他眼眶一热,竟没出息地想哭。这一幕,他等了好久——
严君离坐下来,稍稍喘口气,便按捺不住地问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瞥了眼对方扬起的那只牛皮纸袋:「你就为了这个赶回来?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点?」
害他还以为,对方是思考过后,觉得最后还是不能没有他才追回台湾来的,果然不该把事情想得太美好。
「这还算小事吗?大哥说,你把你所有的一切都留给我,那你还剩什么?」
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回应:「呼吸吧。」只有这个,给不了,所以明明好累、好疲倦,还是得努力地呼吸撑下去。
「你这个——」严君离一顿,被他气得头昏眼花,撑着晕眩的脑袋顺上一口气,才又道:「我以为我们已经谈得很清楚了,你现在这样——」
「谁跟你谈清楚了!」他们之间根本谈不清楚,他是想自欺还是欺人?
「严知恩!」气质绝佳的翩翩贵公子,竟难得被他激得失了冷静:「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完全不管别人的感受!你到底要我怎样?就不能、就不能让我为你少操一点心吗——」
「你还会在乎吗?你都有别人,不要我了,还管我死活干么——」他知道这种话幼稚到丢尽祖宗十八代的脸,但都到这地步了,他还管什么难不难看,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祖宗十八代是谁。
严君离忽然静默下来。
他这是在——撒娇吗?
看着那个人赌气地别开脸不看他,用一副被欺负得很惨的口吻指控他:「你不要我,你赶我走!那我就滚得远远的,不来碍你的眼,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算了,反正全世界都不要我,连你都不要!我早就该习惯了。」
严君离抚着额,突然觉得好错乱。
明明是在争执,怎么愈来愈有种——小俩口闹别扭的FU?而他的小情人正在耍傲娇索讨怜爱……
超荒谬。荒谬到他居然笑出声来。
严知恩不可置信地回头瞪他,咬牙道:「很好笑吗?在你眼里我只是个娱乐你的笑话吗?」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却觉得头更晕了。
严知恩这才留意到他气色不太好看,连忙靠过去,完全忘记上一秒钟的不爽:「怎么了?」
在那只手伸来探他额温时,他顺势靠过去,枕上对方肩膀,闭上眼睛,不让晕眩感继续晃得他头昏。
忍着身体的不适,仍没忘记两人方才的争执:「我如果不心疼,就不会来了。不要说那种被全世界遗弃的话,好吗?」
严知恩停了下,轻轻「嗯」了一声,掌心抚过他发热的颊容。
糟糕,好像有点发烧了。
早顾不得最初是在吵什么,急忙将人扶进房里,调好枕头的高度,将人安置得舒舒服服的,再去找来一片退热贴往对方额上贴。
「这种东西我也没用过,不知道有没有效,晚一点要是热度没退要记得说,我陪你去看医生,有没有听到?」
严君离抓住他忙碌的手,眼睛依然闭着,以免睁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很坚决要把话谈完:「你说我不要你,但你真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吗?我——」
「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你给我好好休息,别理会这种小事了。」
「你的事,怎么会是小事……」
严知恩听了,又是气恼,又是窝心。
道德观早被摒弃到北极去,哪管什么有妇之夫,硬是贴上唇瓣,无耻地乘机非礼。
「小恩……」
他还想说什么,嘴巴被堵住,吻了一记,又一记。
最后他妥协了,安静地闭上嘴,如对方所愿地休息。
另一侧的床位微微下陷,感觉对方跟着钻进被子里,身子贴靠过来。
严君离微微叹息,几近无声地低喃:「我没有不要你……」
是不想要了以后,再一次看着两人走向绝境,那样的痛一次就够了,爱情也经不起这般消磨。
他知道小恩对他不会没有感情,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但是他的决心不够,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必须承受什么。同性之间的情感,比一般人还需要更多的坚定与勇气,在面对外界的嘲弄讪笑及异样眼光评论时,才能够坚强地支撑住,若不能,只会一再磨损相爱的感觉,最后只留下怨怼。
就像十年前的他们。
他可以陪他一段,把最美好的一切都留在瑞士那共处的几日里,描绘出爱情最美好的图腾,将时光锁住。然而真正要走入现实,牵手走一辈子,那不是只有爱情就够,他不确定,小恩是不是真的做好那样的准备,知道自己必须承担什么、以及放弃什么。
因此,他宁愿守在对方知道的地方,等着也许一年两年、也许十年八年一次的采访,听他聊他的事业、他的爱情、甚至……他的家庭,这样就够。
就像最初,对他说过的那样,不当情人,也可以是知己。
这一生,这么守着他,就够。
他一直睡睡醒醒,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某一回醒时,依稀记得严知恩在他耳边交代:「我煮了一点粥在电锅里保温,你如果醒来饿了,可以先吃一点。我现在要出门了,虽然很不想,但我如果放全摄影棚的人鸽子,你大哥会先把我骂到臭头,我实在很不想惹他。」
说完,又低下头亲他,在唇上流连了好一会儿,把握机会豆腐能吃多少算多少,廉耻之心这种东西早就被摒除在字典之外。
「如果拍摄进度没delay的话,大约七点前结束,晚餐我会顺道带回来。Bye!」
对方交代完行踪,他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下。
再次醒来时,约莫是中午,想起电锅好像有粥,他起身吃了一点,感觉精神了许多,额上的热度也退了。
既然小恩七点才会回来,他闲来无事,在屋里四处走走看看,打发一点时间。
房子的变化不大,大部分的陈设都还是维持在他当初布置的模样,连拖鞋在第三格鞋柜都没有更动过。
似乎有些什么,隐晦地触动了下心房。大哥说,这些年小恩一直都在等他。
连房子的陈设都不敢多做改变,是怕他回来了,对家里感到陌生吗?
他一路走回卧房,打开更衣室相连的那道门,本想退了热,流一身汗,想冲个澡来拿件浴袍,目光却被旁边置物格上一个个包装精致的纸盒吸引住。
TO:严君离
每一个纸盒上头都附了小卡,既然是署名给他的,那就没有什么窥探个人隐私的道德问题了。
他坐了下来,纸盒上标了年分,他从最早的拆起。
那是九年前,他离开后的第一年。
严君离,生日快乐。
原谅我是很穷的死大学生,买不起什么好礼物,这本设计学图监听说是每个学服装设计都要拜读的圣经,花掉我一个月的午餐钱了,你要不满意我也没办法。
很傲娇的宣告,完全符合那个人的个性。于是他也就默默笑纳了,虽然一模一样的书他家里书柜已经有一本。
严君离,情人节快乐。
我还是很穷,谁叫你的生日离情人节太近了,我不想再饿一个月,所以就口(有这张卡片,聊表心意。)
喔,还有,我有守身如玉,没跟别人乱来,上礼拜有女生企图偷牵我的手,被我甩到墙上去黏着,那么坚贞的情操,对你来说应该就是最好的情人节礼物了,嗯,我是这么觉得的。
虽然是说没礼物,但还是诚意十足地摺了朵纸玫瑰附上,于是他扬起嘴角,还是默默笑纳。
接着又陆陆续续拆了几个纸盒,把卡片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读过。
一开始,只有生日和中国情人节,后来连圣诞节、西洋情人节、白色情人节都有,连心情好也能自己巧立名目送一下,礼物看得出一年比一年精致,大大小小堆满一排置物格,占去不小空间。
他才刚好笑地想,一般公司也不过就三节礼金而已,这福利会不会太好时,就看见下一张卡片上写着——
以前,都是你在替我张罗这些有的没的,现在,换我来宠你。
严君离,我警告你,这些都是我的心意,觉得适合你就买下来了,就算不喜欢也要装作很喜欢的样子,敢嫌弃一句试试看!
「我没有嫌弃,很喜欢,真的。」指尖抚过盒内静躺的物品,任那舒适的质感滑过指腹。送领带有套牢的意味在,这分明是司马昭之心。
一路看到第六年,卡片有被撕毁过的痕迹,后来又小心翼翼黏回去。
混蛋!严君离,你怎么可以娶别人!
我那么乖,一直在这里等你,连手都没让人乱牵,你居然去娶别人。不回来就不回来,谁稀罕,我也不要你了!
我要去狂欢,跟所有看得顺眼的人上床,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算了,都买成习惯了,看到不买手很痒。
这不是给你的,老子只是钱多,买爽的!
他们都不是你……
我明明很清楚,可是昨晚那个,笑起来的样子那么像你……我现在也只剩这些能自我安慰了。明明说要忘记,可是看到每个神似你的影子,还是会忍不住追逐,真的好矛盾。
你已经是别人的了,我才不要对一个人夫念念不忘,严君离,你告诉我,要怎么样才可以忘记你?我真的……很想忘。
严君离,你到底在干么?空间快堆不下了,快来拿你的礼物好不好?
要不然……回来看看我嘛!
我真的……很想你。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已经第十年了,我那么努力,只是为了追上你的脚步,和你站在对等的立场,一起并肩走下去而已。没有你,这一切变得一点意义都没有,这十年的苦撑,简直像笑话一样。
你真的忘记我了吗?
今天是我生日。
有人寿星选送别人礼物的吗?不管了,反正我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