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槐花香》第二十七章(三)
原来的窜货场现在变成会场了,那些商人还穿着原来的马褂长衫,偶尔也有穿了干部服的。
佟奉全依旧穿着长衫,坐在下面,看着台上的莫荷。
蓝一贵进来了,穿着新作的干部服,很进步的样子,跟人打着招呼,坐下。
主席台上,莫荷吹了吹麦克风,开始讲话:“同志们,大家好!
我叫莫荷,新来的五反运动工作组组长……台下的叔叔,大爷们可能认不出我……我原来就是这条街上长大的,无冬立夏地挎着一个篮子卖烟卷……您早几年背不住还抽过我卖给您的烟卷呢!
我刚从朝鲜战场回来,我在这儿给大家伙问个好”
众人鼓掌。
莫荷抖出一张外文报纸:“人太多,我就不一一传给你们看了……这是一张前十五天的报纸,欧洲的博物馆最新展出的《众生礼佛图》怎么出去的,这个叫路德维希的人透露了,这人原来在琉璃厂我也见过,大家叫他禄大人,他说就是从咱这琉璃厂运出去的……国家的宝贝,中华民族的灵魂,就这么卖给了洋人……这不是卖一尊一组石造像的问题,是卖国贼”
众人在底下噤若寒惮。
“召集大家开一次会也不容易,既然事情是在咱们这儿发生的……我希望这个会能开得立竿见影,不论是今天还是明天这件事总要在咱们这儿解决!
长痛不如短痛,我希望大家,能踊跃检举,指出这事儿的罪魁祸首。
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也不反对当事人自己站出来自首……给大家十分钟。
你们好好想想,我等着”
说完话把手表摘了下来,放在桌上。
如今的莫荷真是雷厉风行了。
会场所有的人双目垂下,谁也不哼声。
奇奇怪怪的长衫静着,瓜皮帽都低着。
佟奉全他觉着莫荷变了,真进步了,真不认识了。
佟奉全没低头有点惊讶地看着,莫荷的眼睛倏忽地从他那划过了一下,像是不经意。
佟奉全不知该怎么说,低下头,坐着。
蓝一贵穿着新干部服,汗流出来了,悄悄地拉出手绢来擦着,十分钟对他来说又短又长。
其他的人都坐着,不敢说话,有人交头接耳。
莫荷说:“可以商量,可以说话……还有五分钟,我想再说两句,机会对当事人和知情人都是十分宝贵的,新中国成立了,旧的思想一定要打破,早一天改造就早一天进步,晚一天改造就晚一天进步,早进步,晚进步就当前来说,是很不一样的……”
说话时,底下人的表情各异。
佟奉全知道莫荷有一些话是对自己说的,但他不知该怎么办。
蓝一贵想侥幸躲过这一节,但又想自首。
莫荷说:“还有最后一分钟……现在当事人不说再过一分钟就是性质问题了,性质一变问题就不一样了,我希望在咱这条古老的街上能看到新的气象!
我希望某些人能越过这一分钟大踏步前进”
李掌柜腾地站起来了:“报告人民政府,我……我要进步,”
哗,众人的目光一下转过来了。
“据鄙人所知,这组《众生礼佛图》最后是从天和居蓝掌柜那儿运走的……是从天和居蓝一贵那儿发出去的……蓝一贵他应该知道!
今天他一言不发,就是对抗政府!
莫荷同志,我要进步,我要前进”
蓝一贵其实也想站起来自首,还是被李掌柜抢了头功,自己这会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听着,完全不知该说什么了……莫荷听完后带头鼓掌:“……很好!
很好!
知情人站起来揭发了。
这证明咱们这条老街是有觉悟的!
蓝一贵来了没有?”
蓝一贵站起来。
“来……来了”
莫荷说:“你不想进步,不想跟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只有政府帮助了,拘留审查……”
蓝一贵说:“人民政府我有话说”
莫荷说:“给了你说话的机会,你不说,现在晚了。
押走”
过来两名解放军战士,把蓝一贵押走了。
“今天的会开得很好!
有成果。
希望大家继续努力,散会”
轰!
人们都站起来,开始交头接耳。
佟奉全呆呆坐着,这哪儿还是莫荷啊……简直一个女包公嘛!
生子和佟奉全摆弄筷子,准备吃饭。
生子说:“叔,听人说,蓝掌柜给抓了……”
“传得真快!
你都知道了……”
佟奉全盛饭。
“您别忘了,我天天在街上卖烟,说是莫荷姐给抓的……人家说是蓝掌柜把咱五爷给挤兑死的,莫荷姐这仇能不报吗?”
“吃饭!
根本不是那么回子事!
你这话听谁说的?”
“天和居,贵山传出来的!
叔那件事儿跟您有关系吗?”
“你问这干吗?”
“人家说那件事跟你也有关系,可抓不着您……你跟我莫荷姐有过交情”
佟奉全一口饭含在嘴里,也顾不得了:“他们放屁”
佟奉全犹豫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去见莫荷了。
工作组的临时办公处,就设在离窜货场不远的一座小院里,工作人员来来去去地忙着。
佟奉全依旧着长衫,夹了个小包袱,进了小院。
正在贴标语的小李问他:“您找谁……?”
佟奉全说:“同志,我找莫组长……”
“什么事儿?”
“您,您就跟她说佟奉全求见”
“亲戚?”
佟奉全点点头又摇头:“不是,原来,原来认识”
小李领着佟奉全穿过回廊往后走,来到莫荷办公室。
莫荷正在低头写着文件。
佟奉全坐下,莫荷并不抬头,也没有看他。
等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莫……莫组长,……您,您要么把我也抓起来吧”
莫荷说:“……佟……奉全哥,我还得叫您一声奉全哥,我到琉璃厂来,不是来为抓人的!
我想问问,干吗要抓你?”
佟奉全说:“那《众生礼佛图》的事,我,我也知道,可……可我在大会上没站起来说话……我……我没要求进步”
“现在来说也是进步”
“我,我还是想让您把我抓起来再说”
莫荷这才抬头:“为什么?”
“街上传了闲话了!
……说……说,我一时说不出来,您还是先把我抓了吧,我这牙具什么的都带来了,您把我抓了,对……对你开展工作有好处”
“佟奉全,莫荷用不着你再护着我了,莫荷已经不是原来的莫荷了,过去的事儿我希望从新中国成立那天起,都让它留在过去了!
就当没有,就当从没发生过!
所有的恩怨都是旧社会的恩怨,再不用提它们了……”
莫荷先是有些激动,说着说着就有点伤感了,“我都忘了,希望你也把它们都忘了”
“莫荷,那年我……我去围场,口外找了你半年!
哪儿都走了,没找着”
“不说了!
我不想听,谈工作!
谈《众生礼佛教图》的事!
想谈别的,请你出去!
要么我出去”
莫荷还是伤感,话却重了。
“咱谁都甭走,谈工作,听我一句话,莫荷,您抓错人了”
莫荷吃惊地看着他:“你也这么说?”
蓝一贵带着手铐,领着几个工作组的人员,来到了天和居的后院,指着一处让人刨土。
工夫不大,真正的《众生礼佛图》的碎石片一块一块地被刨了出来。
蓝一贵兴奋地看着,莫荷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跟小李耳语了一句,小李出去了。
时间不长,佟奉全跟着小李进来了。
莫荷看着那一堆石头,问佟奉全:“佟掌柜!
请你看看这堆残石是不是你当年见过的真正的《众生礼佛图》?”
蓝一贵说:“干吗非得让他说,我说还不成吗?”
莫荷说:“你说,只是一个人说,他描过小样”
蓝一贵停下指点,有点可怜地看着佟奉全。
佟奉全慢慢走到石堆前,拿起一块看了看,又拿起一块看了看。
全院子的人都在盯着他。
佟奉全说:“……东西对,这些就是我见过的”
蓝一贵像是等着宣判一样,一下跪在地上就哭了起来:“哎呀!
可冤死我了,没问清楚就抓人啊,可冤枉死我了!
这新中国怎么也冤人呵,可冤枉死我了”
莫荷上前用钥匙把蓝一贵的手铐打开,当场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