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他们振臂挥舞,是伟大舵手(2)
我知道正义和良心经常是幌子,而试验这个幌子的真伪的就是对人的生命的态度。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方在为生命精打细算,他们用一千万美元一枚的炸弹,为什么他们不用一百美元一枚的炸弹?因为那种炸弹不能远距离精确制导,会伤及无辜。一千万美元一枚和一百美元一枚的区别就是为了在别国的领土上少伤一点别国的无辜者。而另一方呢?他们如何对待自己的公民?他们让自己的公民组成人体盾牌,他们用电视、用广播鼓励这种做法,宣传这种做法,他们让自己的人民做盾牌而丝毫不感到可惜和可耻,这就是他们对待自己人的方式。我想知道这样的国家它到底为什么而存在,它在保护什么,为谁保护?也许我们中许多人会说,这是人民自己愿意的。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将数千人这么有效率地带动起来,他们是被驱使的,是有组织的。没有组织者的筹划,很难想象,数千人能步调一致,更何况他们是平民,而不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呢?是谁在幕后组织他们轮着班地用自己的躯体守护大桥?即使正义也没有权利充当这样的组织者,即使良心也没有理由用数千人的生命去冒险,而这仅仅是为了一座桥梁。人肉盾牌,这是一种多么无耻的防御逻辑。战争的一方,它利用另一方的良知:它知道它的敌人是讲良心的,不愿意伤害无辜平民,即使是这些平民受了愚弄变成了敌人的时候,也不会向平民开枪。因而它将自己的人民赶上了桥头,它用自己对人民的残忍、嗜血、毫不珍惜来验证它的对手对它的人民的珍惜,它用自己的残忍来试验对手的良心。是的,它终于成功了,它的人体盾牌成功了,终于那座桥被保护了下来。然而我要说,这不是人体盾牌战略的成功,而是那个被看成是敌人的良心的成功,我从中看到的了良心——一种真正的良心。一天梦里,我看到一位这样的父亲,他在和别人决斗,突然他感到自己就要失败了。这个时候,他转身回屋,一把揪出了自己的儿子,将锋利的刀刃架在了他儿子的脖子上,让他的儿子站在他的前面,做自己的盾牌,他对他的敌手说:你开枪吧,你杀死的将不是我而是我的儿子。这个时候我一身冷汗地醒来了,我忘记了他的对手是否开了枪。但是我在想,这样的父亲,他有资格做一个父亲吗?我绝对不愿意做一个这样的父亲的儿子。由此我想到,作家,一个作家应当有的基本良知是什么?或者一个作家应有的基本良知他是否有?为此我常常感到失望,他们被一些糨糊糊住了脑袋,他们只知道跟风,只知道人云亦云,他们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失去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起码的判断力。一个只知道用功利的逻辑,而不知道用人道的逻辑来思考问题的人,他没有权利顶着作家的幌子说话,他应当去做政治家而不是一个诗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惟一的逻辑是“人”,人高于一切。即使是为了所谓“正义”的目标,也不能放弃这一点。让儿童救火,让一群战士做人肉炸弹,让一个人为了救一群羊而牺牲(集体的财产高于一切,包括高于个体生命),这些在特殊的历史情形下,在功利的逻辑中,在政治的考虑中是合理的,但是对一个作家,它永远是不合理的,它是考量一个作家的试金石。是否站在人的立场上,而不是物的立场上讲话——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惟一标志,它应当是知识分子惟一的道德准则。看到那种学者,他们走路时的样子是佝偻着腰的,仿佛知识的重量已经使他们不胜重负,他们谈话的时候总是引经据典,仿佛除了引用别人的话,他们自己就没什么话好说了,他们一生的时间都在解释别人的话——在纸面上,在生活中都是如此。做学问,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看别人是怎么说的,从这本书到那本书,如果把他们的文章中的引文去掉,他们的文章剩下来的就只有引号了。他们的眼睛特别发达,不仅用常人的肉眼,还要加上两只镜片,他们的眼睛似乎生来就是看书的,看书中的圣贤怎么说,然后跟着说,于是他们成了十足的道德主义者,他们得上了一种共同的病叫“道德主义病”。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不仅把这种做学问的方法用在他们的文章中,他们还把这种方法用在生活中,对于他们来说生活仿佛不是自己的事,而是书中早就规定好了的事,他们的知识害死了他们,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实践圣人在书中已经规定好了的预言,生活的每一步都是圣人预言的实现。他们失去了活生生的自己,那个有血有肉的人死去了。他们害怕任何书外的东西,任何圣人没有说过的东西,他们都感到害怕,一件小小的新鲜的东西(例如一块新品牌的冰激凌)都会使他们装满文字的脑壳短路,因而他们除了成天躲在家里做所谓的学问之外不敢做任何别的事情。他们不敢外出,街上的摩登女郎使他们眩晕,摩登女郎的超短裙击中了他们道德主义的脑门,使他们发出非道德主义的惊呼。他们对这个活生生的变化着的世界是恐惧的,他们不敢和这个世界接触,于是他们就用一种理由将自己禁锢起来,这个理由我们经常听到——学者要坐冷板凳。他们太虚弱了,虚弱到霓虹灯的光线也会使他们生病。所以他们只能坐在家里的冷板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