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公”从“民”者
群山起伏,堆峰积翠;溪流喧哗,奔腾不息。就在日夜欢唱的激流边,中国乐祖洪崖先生屈膝单立,仰面朝天,正断竹而吹。其音韵幽幽,似穿越千年时空;其神态之豪放、狂喜,已然乐而忘机、喜极而泣了。魏欣仰望着这硕大的雕像,秀气的眉宇间露出惊异、神往的表情。而她的身边,急流一刻不息地撞击着礁石,顿时飞珠溅玉,发出不可阻挡的声声轰鸣。“这里原来是这样……”她若有所失般地沉吟道,“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我想我的表情一定表现得比她更惊异。这里距离她就读的大宇学院不过百步之遥,而已经留校任教的魏欣在此度过了整整三年的求学光阴!在大宇学院的招生简章上,激情洋溢的文字总不忘提到这里——中国古典音乐的发祥地洪崖丹井,据说音乐先祖洪崖先生最初就是在此凿井炼丹,断竹而吹的,因而成为中国古典音乐的渊源之地。魏欣不会不知道这里。但是,她的确是首次造访。尽管在栖息于此的几日里,我常常看见从大宇走出的青年学子们三三两两地来到这里嬉戏,间或有学生情侣手牵手地跨过跳跃的溪流。但是,魏欣没有来过。三年的时光里,她彻彻底底地将自己变作了“鸵鸟”,埋入沙堆里承受炙烤和风沙,只是为了等待“那一天”的来临。那一天,魏欣终于全部“过关”。并且,即将成为大宇学院第一个通过自考拿到学士学位的学生。饭桌上,当在座的老师们告诉我这个消息时,魏欣坐在我身边沉默不语。她不是那种活泼的、口齿伶俐的女孩子,也不是那种沉默得让人不安的人。她的话很简省,但句句直入核心。随着她有节制的叙说,我看到的是一个不同凡响而又真实的魏欣。在众多的民办高校大学生中,魏欣的选择和经历无疑具有“这一个”同时又有“这一类”的标本记录意义。“公办大学有啥了不起?我不读还不行吗?”魏欣口气里透着一百个不服气。有理由相信,正是某种已经产生的事实使她即便面对公办大学也保持着不卑不亢的优越感。她来自山东。那一年,从小到大颇有主见的魏欣平生第一次让爸妈替自己作了主:填报志愿。这种屈服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对高等院校的不了解和表现出来的再三踌躇。偏偏那一年,山东的普通院校录取分数线较往年偏高,专科就相应提分。本来极有希望上公办大学专科的魏欣却没有等来录取通知书,原因很简单,志愿报得高了。“这是我惟一一次让爸妈做主的大事,结果就坏了事。爸妈也很懊悔,说差点把孩子给耽误了。”万般失落的魏欣在电视招生广告中,偶然看到了大宇学院招生的消息。那时的大宇还没有统招资格,注定了进校后就得为自考而奋斗。都说自考难,难在坚持,难在耐得住冷板凳,生性好强的魏欣一咬牙走进了大宇。正在她一门心思准备苦熬三年时,突然接到爸妈的电话:山东的录取线降分了,有希望上公办了!爸妈的口气里满是喜悦,半是说服半是征询她的意见。还说,既然分数够了,可以托托关系,改志愿填个好点的学校,应该没问题。“听说降分了,我有点动摇了,不能说公办大学的专科对我没吸引力,说实话,那是我有生以来心里最挣扎的时候,思想斗争得厉害。那时候正赶上军训,那么苦那么累,可我倒没觉得,心不在焉呀。”是上公办,还是上民办?两者孰优孰劣,似乎一目了然。但是对于已经入校一个多月的魏欣来说,好像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大宇是那么年轻、有活力,老师们的笑脸是诚挚而可信的,发自内心地帮助、呵护你,连空气也是那样清新、宁静。但是,自考的艰难、辛苦早就有所耳闻,这三年本来她是可以轻轻松松走过去的呀!她矛盾极了。就在这时,她又接到爸妈的电话:改志愿受阻,爸妈磨破了嘴皮子不说,还遭遇到了冷眼。魏欣听说后,身上的血液“哗”地一下涌上来了:公办大学就那么金贵,我还不稀罕呢!我不信在民办大学里下功夫成不了才!真是鬼使神差,就在她发誓留在大宇时,一封发自山东的面试通知书却来了。按照大宇的招生政策,凡是上了公办大学专科分数线的考生,报考大宇可以减免500元的学费,以录取通知书为准。去,还是不去?答案在她脑子里交错穿行,这是她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抉择。身边,刚踏入校门的同学有一部分开始流失,其中原因就是陆续收到了公办大学专科的录取通知书。她终于下了决心。三年前的魏欣尽管大学生活还没有展开,但是眼光却有着同龄女孩少有的清醒和敏锐。她不是没比较、思考过,就教学软硬件来说,民办大学未必比不过公办大学专科,而且后者在公办大学毕竟扮演的是边缘、末流角色。她的目标是升本,在民办大学一样能达到。拿着那张面试通知书,她就去找副院长。副院长说不行,面试通知书还不能算数吧。第二天,她什么都没带,直接就去找了院长。不料院长一听就急起来了,说你这孩子,怎么把钱和通知书放在宿舍里呢?多不安全,快拿来我给你签了。“10分钟后,问题就解决了,我的学费减免了500块。心里头别提多畅快!”过年回家时,同学聚会。老师问她,你怎么弃“公”从“民”哪?但说这话时,老师没有半点轻视的意思,话语间倒很佩服她的勇气。同学们也这样说。后来的日子,印象最深的就是考试,不停的考。最沮丧的时候是考试没通过,最快乐的时候是没通过的那门再考时通过了。魏欣读的是英语专业,先拿自考专科,再专升本。人家专科读了三年,她两年就完成了,到了第三年末,本科就顺顺当当地通过了。说是顺当,其实也颇多磨难。像每一个自考生印象最深的是考试没过关的“惨痛”经历一样,谈起“没过关”的经历,魏欣的表情却似乎堕入了“幸福”的回忆。诚然,对于一个经历过风雨的人来说,所有过去的磨难和挣扎已经沉淀为甘美的记忆。这种回忆当是“幸福”的。“印象最深的一次闯关是考英国文学史,考前都知道这门课的通过率很低。说实话,我并没觉得有多难,复习也是照常复习,很下了点功夫。考完后觉得感觉还不错,过关应该没问题。在这以前,我基本都是考一门过一门,同学还挺羡慕我的。“成绩终于下来了,竟然没过!你不知道我当时的沮丧,整个人大脑乱哄哄的,什么都涌上来了,什么也都没有,一片空白。说实话,高考没考好,我都没那样的失落。自考这东西挺捉弄人的,有时候,你下了功夫它还不一定认!怎么办?这意味着这门课我还得花时间,原定的时间表又要往后拖。可是,只能这样了……“后来我把那门课彻头彻尾地仔细‘捣鼓’了一遍,不放过一点问题,心想,这次再没过的话,只能听天由命了。第二次的考试结果终于出来了,我过了!而且分数还不低,80多分呢,排在班上前列。哎呀,那时侯的感觉,别提多舒服了!走路时都觉得身子飘飘的……”她的整个身心似乎被快乐包围着,这种快乐甚至能够传达给我。不是身处其间,难以体会魏欣的沮丧、无奈和快乐、幸福。自考生的体验是复杂的,又是透明的单纯,单纯到只需一个过关的分数就可以让他们忘却曾经的烦恼、痛苦,单纯到一次没过关就足以击碎所有曾经的五彩斑斓的梦想。他们是脆弱的,又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坚韧。魏欣说,她从来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大宇三年,日子过得很充实。尽管失之于丰富,因为她的世界里只有闯关、过关的字眼;尽管失之于浪漫,因为青春的多姿多彩全都被她演绎成教室里的苦读、灯光下的冥思苦想。拿到自考本科,自然不易。但要拿到学士学位,又谈何容易?这个标杆是每门课程的达标分数必须不低于70分,对于千军万马的自考生来说,这样的成绩非有扎实的功底和异常勤奋的努力是不能达到的。可是,魏欣达到了。实现了人生第一次跨越的魏欣,现在经常对她的学生说,你们不是来上大学的,而是来考大学的!如果没拿到证书,两三年后还是高中生。这是残酷的,对于刚刚经历过黑七月之痛的落榜生来说;它又是真实的,因为这是现实,自考文凭是这些孩子通向未来社会的惟一“硬通货”。“从来没有过怀疑,甚至自卑?尤其面对你的那些考上公办大学的同学。”似乎从来都是自信的魏欣让我产生了好奇。“不是我们自卑,是那些公办大学的学生优越感太强了!”她很不客气,眼神有些轻蔑,“优越什么呀?只要听听他们到了大四连英语四级都没通过,我们到大三就把六级都过了,有什么稀罕的?教材都是一样,说起来不都是靠自己?”有一次坐火车回家,和魏欣坐在一起的男孩是蓝天学院的,对面坐着的两个学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华东交大的。一开始他们问魏欣:“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我是大宇的,他是蓝天的。”魏欣的话刚一出口,他们的眼神就变了。“后来我们就再没搭话。有时候真的不是我们自卑,自己看不起自己,而是他们身上流露出的优越感太强了!你说不出那种感觉,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时间一长,我们也习惯了,适应了。”魏欣很平静,但还是隐约透出几分不平。后来那女孩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说的是他们班一个男生,快毕业了,工作都找好了,而且是挺不错的工作。可是英语四级考了几次都没过,他也不上心,心想好工作还跑得了?毕业前还有最后一次补考的机会,男孩孤注一掷,让人代考,结果东窗事发,被开除了,工作自然成了泡影。两个人于是唏嘘了一番,很为这个同窗惋惜。“当时我就想,这也是给那些公办大学生提个醒,优越感别太强了!”魏欣心里的那口气终于一泄而出,口气里不无揶揄。这种心态真可以体现当下民办大学生的复杂感受。可以理解,就像两株成长在不同土壤里的作物一样,一株饱饮阳光雨露,一株饱受风刀霜剑,谁会成长得更好?答案似乎不问自明,但这里面依然有着悬念。像魏欣这样弃“公”从“民”的民办大学生已经不在少数。在离开大宇的汽车上,来自山东的臧文强就向我透露,北方人的观念是上不了公办本科,简直等于没考上大学。现在的时势变了,专科谁看得上呢?还不如上民办大学,然后专升本。“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上大学,倒觉得自己上的是‘准大学’。”像我遇到的很多民办大学生一样,他有着很强的倾诉欲。因为在很多时候,他们的声音是微弱的,不被人注意倾听的。“每次坐车去城里,车到南大和师大的时候,有学生上来,就觉得车上的人眼神都变了,空气都不一样了,大家都没出声,但你能感觉有种‘崇拜’的气息在荡漾。我有同学在南大读书,有时候我走在他们校园里,听着他们在读外语,有英语、日语、俄语、西班牙语,不同的语种发出不同的诵读声,心里真是羡慕得很。不像我们学校,只有英语和日语。“我打算考浙大研究生,那是名牌呀。考上了研究生,我才会感到自己真是个大学生了。”他不胜神往的表情让人感到有一点欣慰,内心深处却有一份痛沉沉地升上来。唉,这些弃“公”从“民”的孩子!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