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3)

炼狱(3)

回国后,我一直没给秉明写信,他等我总无音信,石沉大海,但聪明的他是读得懂无字碑的。我终于给他写了一短简:我们此生已不可能再见,连纸上的长谈也无可能,人生短,艺术长,由我们的作品日后相互倾诉吧!搬进美院宿舍,住处略微宽了些,又送走了妹妹,我们预备接父母来京住一时期。但父亲被划为地主,根本不许他离开家门。好不容易母亲被批准到了北京,我们陪她各处参观,她对皇帝家(故宫)最感兴趣。但她住不惯北京,用水不便,远不如在家到小河洗刷自由。五十年代北京的风沙令南方人难以忍受,她勉强住了一时期,坚决要求回去了,明知回去面对的是灾难。我的月薪是七百斤小米,维持三口之家已不易,还必须支援饥饿线上的父母妹妹们,我寄的钱真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望子成龙的老俩口,而他们最发愁的还是妹妹们。妻设法工作。她找到大佛寺小学重操旧业,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每天往返于家和学校间,家里找保姆,做饭带可雨。晚上碧琴带回一大堆作业批改,而我正迷失于艺术的苦海中,心情郁闷,显然这不属于幸福的家庭。第二个孩子有宏出生后,我们真是手足无措了,请母亲再来北京将幼儿带回老家托给一位乡间奶妈抚养。我在美院教了两年,前后两个班,第二个班上的李克瑜、王恤珠、尹戎生等等还记得分明。刚教了二年,开始文艺整风,整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落实到美术学院,便是整形式主义。有一个干部班,学员都是各地普及美术工作而立场坚定的优秀党员,有一位学员在图书馆看到了印象派的作品,大为惊喜,说这才是彻彻底底的艺术,当然他遭到了批判。但印象派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整风是及时的了。我曾经给同学们看过远比印象派毒素更烈的现代作品,我原意是将采来的果实倒筐般倒个满地,让比我更年轻的同学们自由选取。在整风中我成了放毒者,整风小组会中不断有人递给我条子,都是学生们状告我放毒的言行,大都批我是资产阶级文艺观,是形式主义。更直截了当的,要我学了无产阶级的艺术再来教。当然条子都是匿名的,上课时学生对我都很热情,对我所谈很感兴趣,怎么忽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有一次全院教师大会,是集中各小组整风情况的总结,党委领导王朝闻就方针政策讲了话,徐悲鸿也讲了话,徐讲的比较具体,很激动,说自然主义是懒汉,应打倒,而形式主义是恶棍,必须消灭。我非常孤立,只滑田友在无人处拍拍我臂膀:我保护你。其实他自己是泥菩萨,未必过得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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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负丹青――画坛泰斗吴冠中自传(精彩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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