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阮玉竹见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也只好由着儿子去了。不过她倒是对木乔的表现很是惊喜,也亏这孩子想起官田有免赋税一说,如此一来,要谈租子就容易多了。
霍梓文说要卖地,那只是个笑话。祖上置下的田地,若非遇到重大变故,岂有卖了的道理?那可是会让乡亲们戳脊梁骨,骂败家子的。
她越看木乔越觉得喜欢,若是能把这女孩留下来,化去她心中的仇恨,就是件极好的贴心小棉袄,可她,会愿意留下吗?
天已经黑了,木乔在灯下一针一线做着她的棉衣,蓝色碎花的棉布在针线的拉扯下,发出规律的窸窣声,让人觉得心静。阮玉竹却眉尖微蹙,手里正在接的一截旧棉袄已经半天没有动针了。
木乔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过去,四十多岁的女人,若是保养得好,应该跟三十出头差不多,可她却已经两鬓斑白得像年过半百了,这都是操心太过的缘故啊!
想着,木乔又看向一旁,胖胖的甘嫂使劲地拿锥子戳着鞋底,狠狠的把细麻绳拉过来又扯过去,而她的女儿甘琼花就坐在自己对面,正头也不抬的绣着一只双鱼荷包。
这丫头和她娘一样,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不管做什麽都是又快又爽利,甘嫂从绣坊里接了二十个荷包的活,甘琼花这短短几天就已经做完大半了。
大魏的女孩子以瘦为美,要是过了及笈之年还说不上一门亲事,可是会给人耻笑的,而今甘琼花过了年就十六了,却因生得略胖了些,又随霍家人四处奔波,至今也没定下一门亲事,着实成了全家人的一块心病。
而在她们围坐的小圆桌之後,霍公亮站在书桌前轻声教导着小儿子的功课。
为了省些灯油炭火,全家人都挤在这一间小屋子里看书做针线,让原本温馨的气氛,有一丝诡异的静谧。
展云飞在後院劈好白日在乡下顺便拾回来的柴禾,在回房喝茶时,给木乔使了个眼色,接收他的目光,她却是微微摇头,认为还不到开口时候。
忽地,就听门环响动,霍梓斐刚抬起头,甘琼花就眉开眼笑的站起身来。
「定是阿三和哥回来了,我去开门!」
「不用你,你爹还在外头呢。」甘嫂瞪了女儿一眼,又没好气的指桑骂槐,「成天笑笑笑,也不知道有什麽可开心的。」
听见这话,甘琼花瑟缩着坐下了,又重拿起了针线,可是两只眼睛却觑着门口。
很快,霍梓文便带着一阵初冬的寒风冲了进来,满面怒容,「爹,您怎麽还是把地给那些人白种?我今儿个跟阿泰哥一家家的去看了,有些人家的日子过得比咱们还强呢。」
这话说得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霍公亮身上,霍公亮却是不紧不慢地转过头来,儒雅的面容不论何时都透着一股淡定与从容。
这一点,霍梓文像他。
「阿三,你今天去佃户家看了?适当的了解民情对你有好处,虽说是读书人,可也不要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才是。」
「读书人也不能不吃饭!」霍梓文气呼呼地道。
忙活了大半日,好不容易把自家田地和佃户的情况搞清楚了,可刚进门就听到父亲做出这种决定,也难怪他会生气,木乔很能理解他,且看霍老爷要怎麽处理。
霍公亮掸了掸袍子,正色对儿子道:「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那些田地是你爷爷那辈起就给乡亲们免费耕种的,是祖辈的仁心,咱们若是收了回来,岂不是失了先人的这份仁德?」
霍梓文听了却是极不赞同,「可是爹,孔子也说,贫与贱,是人之所恶,需以仁道摆脱。咱家现在把地给人白种了,他们有心存仁善的感激吗?没有。反而贪得无厌地想得到更多,既然如此,我们为什麽还要做东郭先生?」
东郭先生这一个词,将木乔的心狠狠地揪痛了,因为她也曾经这样愚蠢过。
一旁的甘嫂听了,也忍不住跟着抱怨,「老爷,您把地都白给了人家,难道要我们一家子去喝西北风不成?这麽冷的天,您看都不能给几个孩子做件新棉袄,还得又接接补补的。您做好事咱们不反对,可也得先把自己顾好吧?」
不料霍公亮却是慢条斯理地道:「你们莫急,我不是说了吗?咱家除了那些田地,还有一片林地,虽然这些年也没怎麽打理,但听说有些树木已经成材了,到时砍几棵卖了,不就够生活了?」
甘成不知什麽时候也进屋来了,听了这话就道:「那些木头能卖几个钱?一车柴不过二百文,长一棵树又得多少年?等把那些树砍光了,咱们还有什麽办法可想?」
「这样啊……」霍公亮搔了搔头,「那不如卖了木材之後,咱们再把那些林地种起来?种豆南山下,带月锄荷归,不是也挺好的吗?」
这回连阮玉竹也不帮他了,「老爷,咱们这一把年纪了还能种得了地?就是指望阿泰他们父子俩也是不成的呀。种田得有牛吧,还得打制犁具,岂不又要花钱?况且那林地能不能种得成还不一定呢。」
霍公亮一听就有些为难,「那你们且等我再想想,看看还有什麽好法子。」
「最好的法子就是收租!」甘嫂不悦的嚷嚷起来,嘴巴撇得老长,「咱们又不收多的,不过是把他们应该交的赋税上加一些租子收起来就是了,怎麽就不行了?这八十亩良田要说起来,也是霍家祖上预备着咱们日子不好过时救急的,又不是摆设。」
「可……」霍公亮还待理论,就听一个清新软糯的声音插进话来。
「老爷,可以容我说几句话吗?」木乔放下针线,垂手站了起来,「我有法子,既能让您的心愿达成,也能让一家人都不再为生计发愁。」
一句话,让全家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阿乔,你有什麽法子?」
木乔的办法很简单,「老爷,您和夫人收留了我,作为回报,就由我来负责一家人的生计,直到我离开这个家的那一天为止。」
「这怎麽行?你一个小孩子上哪儿赚钱去?」
「霍老爷,请相信我们吧。」展云飞也站了出来,「别看我们年纪小,我们是有办法赚到钱的。只是木乔还小,又是个女孩子,需要在你们家住几年。」看着大家狐疑的目光,他急急补了句,「请放心,我们一定是从正当管道得来的钱。」
「那你们究竟要做什麽?」霍梓文抱臂胸前,目光怀疑。
木乔看了展云飞一眼,他回答道:「我会打首饰,木乔会画首饰,我们打算就做这个买卖。你们别小瞧了这个,里面的利息可高得很,但本钱却要得不多,只是我们两个现在什麽都没有,还需要你们帮忙才行。」
甘嫂听了当即道:「那还不如收租稳当。」
「要不算我借的,拿这个押着。」木乔从脖子上解下一只金盒。
这只金盒虽然小巧,却以十足赤金打制,半月形的盒面上浮雕着栩栩如生的折枝牡丹,而顶端又透雕一对鸂鶒,以子母扣相合作纽,工艺繁复,华贵异常。
阮玉竹在救起她时就看过这东西,「这上面錾着你的生辰八字,也是你日後和亲人相认的凭证,怎能随意示人?快收起来。」
木乔却异常坚决的将金盒递上,「我只要向夫人借五两银子就够了。您放心,我一定还得回来。」
「不行。」霍公亮表示反对,「五两银子能做得了什麽生意?家计是我们大人的事情,你们小孩子就不要操心了。」
「我借你!」霍梓文也不知看出什麽,忽地就张口应下了。转头瞥了霍公亮一眼,「我是家中长子,赚钱养家也是本分。」说着,就冲木乔和展云飞扬了扬下巴,「现在跟我去书房立借据。」
他们是认真的?一屋子大人就这麽眼睁睁的看着几个半大孩子谈妥了。
时近正午,不大的朱桥镇在市集这一块还是颇为热闹的。
今儿天气不错,在连接下了几天雨之後,久违的日头终於从云层里露出稀薄的笑脸。家家户户不是忙着洗衣裳,就是把被褥枕头抱出来晾晒,狭窄的弄堂上方到处都挑着竹篙,挂着花花绿绿,垂下大片小片的阴影。
展云飞便躲在这样一处阴影里,带着几分不确定问着身旁的木乔,「你觉得他能办成这事?」
木乔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那双沉静、带着琉璃色的眼眸看了他一眼,转头继续注视岑记银楼的大门,可当她瞧见阁楼上晾着的湖蓝底子五彩鸳鸯锦面的绣被,暗自狠掐了自己一把。
展云飞被她那酷似岑家小姐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可是再一想,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了。他是不可能露面的,而木乔的眼睛太特别了,即便和佟老太没见过几面,相信也很难让人忘记,因此他们除了拉霍梓文作同盟,哪里还有人能放心的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