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麽说来只有她是被遗忘的?哼,薛纷纷不无嘲讽地想,这大将军是真有隐情,还是一点不把她放在眼里?
二月初七是傅钟毓寿辰,府里宴请了不少宾客,其中有当初与他一同在朝为官的,也有想藉此机会意欲巴结的,宴席从堂屋摆到了庭院,八碗八盘里盛着各式珍馐玉馔,肉汁焙笋、口蘑煨鸡、松菌蓬蒿羹、醋溜鱼……
薛纷纷面色忽然一白,寻了个藉口从正堂退出,一直走到院里的偏僻小亭,傍广池而建,四周栽种垂柳、堆叠山石,岸边种稀疏荷花,颇为清幽雅致。
莺时一直随在她身後,知她心情不好,故不敢出声,只默默地跟着,这会见她脸色好点了才试探着开口,「小姐,您方才什麽也没吃,不如我去厨房拿些开胃点心来?」
薛纷纷定住脚步,思考片刻点点头,「嗯,那我在这里等你。」
待莺时离开後,她缓步走进亭子里,只见石桌上摆放着木鱼,她执起犍槌敲了两下,笃笃声响在耳际,无端生出一股平和感。
是以傅容在繁忙军务中抽身回家後,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蕊心小筑里,只见一女子安坐其中,眉如远黛,目光慈悲,一身素白衣裳嫋嫋婷婷,不染纤尘,彷佛即将羽化归去,她手中持一木鱼,低喃不休。
傅容停住脚步,愣怔片刻,「菩萨?」
身旁家仆抬头看了一眼,垂眸恭敬答道:「回将军,那是您前几日才过门的夫人。」
不多时莺时提着食盒回来,薛纷纷没有注意,依旧沉浸在无我境界中。
檀度庵是平南王在南海岳岭一面择的风水宝地,鸠工庀材,特意为薛纷纷修筑的,她住进去後虽不说整日吃斋念佛,但耳濡目染还是有的,经文、佛语信手拈来,这会儿念了一段往生咒,心境开阔许多。
「府里宴客,厨房做了几样饭後小点,我按照您的口味拿了几样,小姐看看合不合胃口。」莺时将食盒放在石桌上,看见她手下敲击的木鱼,不由纳罕道:「小姐许久没碰这东西了,今日怎的忽然想起来……」
薛纷纷放下犍槌,「不知是谁摆放在此处的,我就随手敲了两下,不得不说,确实能让人心平气和。」
花卉纹银碟里是切成几小方的三层玉带糕,雪白糯米中间夹了层油白糖,上面洒芝麻松仁屑,甜腻飘香,另一银盏中盛着芙蓉豆腐,因是用鸡汤滚煮,是以扑鼻有浓郁的香味,起锅时又加了紫菜虾米提味,使人食指大动。
薛纷纷不等莺时递来银勺,已经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口放入口中,香滑柔嫩,方才不快顿时一扫而空,她眯起眼睛比了个赞,「府里厨子的手艺有进步嘛。」
莺时依次将食盒里的东西布置出来,闻言抿唇轻笑,不多作解释,都知道小姐口味刁钻,初来北方根本不习惯这边的饮食,自己吃饭还可以开小灶,一到跟老夫人请安便整个人都蔫蔫的,一桌菜下不了几次筷子,她清淡爽口的食物吃多了,接受不了味重的,一顿下来饭菜没吃几口,茶水倒是喝了一杯又一杯。
沈景仪也发现了这点,故才让她日後不必每日都来,每月逢五去一次便够了。
而府里厨子则是受饭饭教导,告诉他们夫人每日三餐以鲜香清淡为主,肉不能少,味不能重,食材不能不新鲜,最重要的一点,不能有鱼。
然而生活了几十年,习惯哪是一朝一夕能改的,厨子都没把饭饭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我的厨房我作主。
前一天,薛纷纷在一碗鸡汤三笋羹里喝出了一块盐後,终於忍无可忍地罚了那厨子,并坚决地将其辞退,如此一通下来,大家伙才算长点记性,哦,原来新来的夫人这样娇气,本来嘛,将军没那麽多讲究,他们下人自然也不必太细致……
薛纷纷正专心致志地吃芙蓉豆腐,她跟几个丫鬟平日里关系处得好,之间没什麽顾忌,特意递了一勺到莺时嘴边,笑咪咪地做出邀功模样,「我的好莺时也吃。」
搁在以前,她就算不吃也会嗔怒地看薛纷纷一眼,却从不会低着头退到一边,眼睫低垂,惶恐道:「莺时不敢。」
薛纷纷黛眉轻颦,「你怎麽了?」
话音将落,一袭深青色暗地织金道袍出现在左侧,她偏头看去,只见一人高大挺拔,颀长身躯巍峨屹立,五官深刻,深不见底的乌瞳静静盯着她,薛纷纷迅速在脑海里逡巡一遍,并没有对此人的印象,难道是府里邀请的宾客?
对方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她上下将人打量个透澈,得出此人身材不错的结论,「你也是来参加老爷子寿辰的吗?」
此话一出口,不单是傅容,连莺时都大吃一惊,彼时拜堂莺时就在薛纷纷左右,自然见过姑爷长相,在傅容出现的那一霎,她就默默地退在一旁了,方才两人相互对望都不说话,她还暗自捏了把汗,以为小姐要给姑爷难堪,没想到小姐语出惊人。
然而这事想想也可以理解,当初盖头掀到一半无疾而终,薛纷纷没见过是正常的,更何况傅容不也一样?成亲五六日还没见过对方长相,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傅容按了按眉心,忽觉头疼,「你便是薛纷纷?」
薛纷纷杏眸里微光流转,将他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嗯。」
「胡闹!」他低斥一声,好似见着了什麽不可思议的事。
薛纷纷心想,我只是在这里吃了个饭,怎麽就胡闹了?
他又盯着薛纷纷看了两眼,眉头越蹙越紧,好似淬了寒意,「你今年多大?」
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不过薛纷纷心情颇好地托腮,翘起嘴角,回答得十分爽朗,「十六了。」
话音刚落,果见对方脸色又黑了几分,震惊之中掺杂着愤怒,他没再多说什麽,拂袖快步走出凉亭。
见人走远了,莺时心有余悸地顺了顺胸口,将军威力真不是吹嘘的,站在一旁都能感受到那迫人的压力……她踱到薛纷纷身旁,嗫嗫嚅嚅地道:「小姐,您当真不知道那是……」
「我知道。」薛纷纷打断她的话,抬起笑意盈盈的眸子,好似得逞了什麽坏事,「他就是傅容,对不对?」
「您既然知道还……」莺时心有余悸。
薛纷纷满不在意,「我故意的,就是要气他。」
早在傅容出现时薛纷纷已经生出了疑窦,後来他又突兀地问她是谁,薛纷纷心中便已确定七八分。
她搅了搅银盏里的豆腐,目光落在远去的那抹深青身影上,浓密睫毛垂下,掩去眼里思绪。
傅容此次回来得突然,没有知会任何人,加上方才被震怒冲乱了神智,顾不得身後跟随的小厮便往堂屋走去,谁知道走了一炷香时间又绕回了方才的蕊心小筑,亭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木鱼还安静地躺在桌上。
一思及薛纷纷那张明媚稚嫩的面容,他就觉得荒唐,这麽小的姑娘,年纪都够做他女儿了!没想到皇帝竟然做出这等禽兽事,若是早知对方情况,他是断不会同意的,他想过对方年龄比自己小,但没想到竟会小得这麽夸张。
方才她虽然坐着,但傅容常年识人,依然能看出她体态娇小,玲珑纤细,若不是颜色已经长开,傅容甚至要怀疑她还是个孩子……他顿觉头疼,恰巧见前忙有府里下人走过,招呼了他过来,「带我去前堂。」
堂屋酒席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剩下几个关系好的同僚在与傅钟毓谈话,见傅容进来,纷纷大为唏嘘,一一打过招呼相继落坐,碍於外人在场,傅容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陪一帮文人东拉西扯,一会儿春花秋月,一会儿诗词歌赋,听得他一连喝了好几壶武夷岩茶犹不解渴。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几人才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话别,并已经商议好下次聚会的时间。
「还舍得回来?」待人走後,傅钟毓端起金托盖白玉碗,撇了撇茶叶,饮下一口茶水淡声道,与刚才高谈阔论的模样判若两人。
傅容直言,毫不拐弯抹角,「爹娘想必都见过我的小夫人了?」
他从军後的生活都是豪爽恣意,说话直来直往,这一声「小夫人」也是脱口而出,没什麽意思,然而听在旁人耳中却不免带了几分暧昧。
父子谈话,沈景仪不好多口,只点了点头。
傅钟毓看了他一眼,「见过了,是个懂事、识大体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