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厌倦》 第一辑(6)
江迈有时候觉得,自己在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学院里无所作为地荒废着年华,有时又觉得自己魏晋风度,大隐隐于市,就像一柄不屑于出鞘的宝剑,他忽而高估自己,忽而却轻视,情绪的起伏,使他的左手与右手陷入了长期的矛盾搏斗中,分不清自己是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的主动离场,还是面对俗世束手无策地被迫出世。他更惧怕旁人对他底细的探究,比如邓均生。均生是美术系里最年轻的老师,前年刚从四川美院油画系毕业,均生一看就是学画之人,穿着自成一家,面目俊秀,眼含忧郁,在画室里常常被那帮勇猛的女学生围追堵截,甚至别的系的女生也会闻风而来,假装是美术系的,装模作样地站在均生的画架边,看他细心描绘那些沉默的静物,耐心讲解阴影与高光。均生不记得任何学生的面容,他有一个美丽的女友,她太过美丽,使均生的眼睛里再容不下别人。均生有很高的抱负,他深信自己在A大只是一个过客,深信自己将走得更远,在均生的心目中,学画的人只可能有两种状态,或者像他这样对艺术有着纯粹高尚的追求,始终不放弃;或者像老宋,一门心思将才华折换成现金。可是像江迈这种状态就令人费解了,江迈的才气不在老宋之下,假以时日,成功不是不可能的,但他一不为钱,二不搏名,将近三十岁的人,倒像是已过了半辈子,准备坐看云起闲庭信步了。均生问江迈,做一个A大的老师,就是你所有的梦想吗,没有别的了吗?江迈看了一眼均生,他不喜欢均生这种咄咄气势,况且交浅言深,邓均生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他的生活呢。隔了片刻,江迈淡淡一笑,均生,你再过几年就会知道,人生有很多不得己。这句话多么苍白,连江迈自己都觉得乏味,幸好均生动了动嘴唇,没有再说下去。他们继续聊别的话题,已经聊得很远了,江迈的魂却仍然停留在刚才那句对白上。他不知自己走过的路,哪一步是错的。当日,他来到A大,也是有很多人艳羡的,事实上,除了那套房子没有兑现,他确实得到了想要的生活。他不需要案牍劳形,亦有田婴相伴,生活给了他足够的自由,得到的满足大于悲哀,可面对均生的逼问,他却觉得无穷无尽的伤感翻天覆地而来,似乎均生在将一个既成事实摊在他面前。江迈,你的人生无非就是这样了。好似一曲笙歌唱完了**,接下去便是乏善可陈的,重复着同一个尾音,再也看不到新鲜的变数。江迈觉得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完全地动弹不得,是什么使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散了架,只懂得守株待兔。江迈想到这里,头就剧烈地痛起来,模模糊糊听到田婴的声音,江迈,你怎么又醉成这样。他失去了知觉,跌进梦乡。暮呈和张耀明真正相识是在九八年夏天,热恋时,暮呈经常开玩笑地双手合十说,感谢法兰西。张耀明从身后抱住她,裘裘,那个晚上,你穿着黑色长裙,头发披在肩上。你和纪初时在一起,暮呈拿眼睛睨他,你们刚从莲花座吃夜宵回来,嘴里还有麻辣小龙虾的味道。从此,你就爱上了麻辣小龙虾,简直欲罢不能,张耀明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那晚有很好的月光,她永远不会忘记惊见张耀明的狂喜。他长身玉立,站在门口,穿着黑色T恤,似乎已伫立良久,只等她的发现。江迈那间小屋里堆满了杂物,空气里弥漫着啤酒和花生的味道,21寸的彩电摆在一张旧桌上,室内零乱地放着各种款式的椅子,有靠椅,方椅,以及形状古怪的板凳。来此看球的学生都会自找安身处,秩序在个人自觉性下维持得很好,高个的自动坐到后面去,女生只有暮呈和程尔,她们托腮坐在前排,眼睛几乎贴到屏幕上。程尔不停地和男生进行嘴仗,她的罗纳尔多状态低靡,令她热泪盈眶,声音几乎带着哭腔。江迈和田婴坐在一张陈旧的双人沙发上,田婴看上去懒懒的,江迈则轮番批评着巴西队和法国队,颇有点指点江山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