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以不永伤》 第四部(24)
在监狱这个闭塞的空间里,他开始对一些小东西产生感情。一只小虫子,一片四处飘荡的落叶,以及一个落地摔碎的水杯,都足以让他伤怀好长时间。星期六早晨出操前他刷牙时居然为了一只淹死在盆中的蟑螂叹息不已。“脆弱的生命。”跑步的时候他还在想着,“可能人类更为脆弱。”他打算在狱中过一个全新的人生。可是每当他逐渐达到物我两忘境界的时候,又再次被袁南的探望牵回到过去。“我过得很好。”隔着玻璃她拿起话筒说,“你得学会照顾自己。”“哦。”他应答着,然后就看着玻璃后面的袁南。说不清为什么,每次见她时首先被激起的就是对她无法压制的爱意,千百万次他想告诉她,可总是无法启齿。不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勇气,而是他害怕,他害怕说那样的话被这世界嘲笑。“就要半百了。”他想起接下来要说“知天命”便不禁笑了。“其实我和你结婚是因为爱你,不是同情,绝不是怜悯。”他终于说出口了,他笑了笑,期待着她的反应。而她却皱着眉,将话筒举起来敲了敲,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我听不到。”她说。雷奇才想起来,由于懦弱,刚才话语吐出的一瞬间,手指还是不自觉地捂在了话筒上。他摇摇头,然后把头低垂下去。“我是说,”他说,“你现在有钱吗?”“有。”她没有钱了。入冬之前她曾试着去找过几份工作,然而每次都因为她犯下一些心不在焉的错误当天就被辞退。在晚上她空着肚子无法入睡时回忆起十几年前找那个海鲜商人的情景,而现在她连这样的资本也跟着岁月溜走了。“你不用担心,”她点着头说,“我剩下好多钱。”“你没有。”他看出她在说谎,“你瘦了,也老了。”她用手指穿过自己的头发。出门之前她忘记了洗头,几个月来她甚至都未曾梳过一次头发。一些白发从指尖滑落。“打开衣柜,”他继续说,“鞋盒里有五万块。”“又是他给的?”他点点头,说:“一共五十万,留给孩子二十万,唐继武二十万,剩这么多了。”她甩甩头发,忍住没哭出来,可是当她到家发现这笔钱真的在鞋盒里时还是放声哭了起来,她想象着两个男人那时私密达成由雷奇照顾她的情形,情绪激动地将五百多张一百元撕得粉碎,第二天早上她又痛心地将其中的大部分一一粘好,就仿佛经过这一夜的旅途她将自己对张文再的憎恨又一次转变为爱恋一般。有时候她会自责为什么从不去想一想毛毛,只是这种愧疚的责问很快又被对他无尽的思念所覆盖。她几乎不需要靠睡眠的方式来解脱自己。在夜里她常常辗转反侧被难以摆脱的伤感跟踪,到了白天她就躺在床上逐字逐句地阅读邮差送来的晚报,连征婚启事也不放过,她把为那些独身男女相互配对当成一件严肃的事情来做,而且时常为在幻想中撮合成一对情侣而兴奋不已。在秋季一个多雨的下午她费尽周折才找出一对合适的恋人。三号,男,三十三岁;十七号,女,二十七岁。她在这两个人之间连上一条线。横线穿过一则租房启事,截断两组声讯聊天热线,最后落在一条讣告上面。“讣告?”她自言自语着,将脸贴近报纸,再靠近一些。阳光透过窗子和报纸中缝的孔隙照在她的眼睛上。天晴了。他死了。在死前两年里张文再一直经受着收拾残局的折磨,虽然有时候他会突然对朱珍珍萌发出一丝不知从何而生的柔情,只是这样的情感停留的时间太短,每次他的双手刚触到她的脸颊时便有一种声音在告诫他,现在赶快去读毛毛的日记,或是去公园看远天的夕阳。“你失去了享乐的资格。”他听到这种声音说。文再想不出这声音是哪里来的。在信里他将疑惑说给他父亲听。“这是宗教的召唤。”他父亲说,“它在等你去皈依。”听从他父亲的建议,张文再去了两次教堂,一次寺庙。在教堂他因受不了近乎呓语的唱诗和神父的装腔作势匆匆赶回花园,在山顶的寺庙他看到更多的是游人而不是出家子弟心里便隐隐作痛。唯一的收获是他在铜钟撞响之后吃了顿清淡的斋饭。回来时他对他父亲讲述了这些。他父亲的回信只有五个字:“内心的修为。”新年之前有人告诉他雷奇队长卧轨了,他想了好久才记起那位正直的警察。之后的几天他都在思考雷奇自杀的原因。后来他明白原来雷奇也同他一样,经受不住心灵的折磨。他想自己的罪过更深,应该接受更残酷的惩罚。所以,他要活着。市长在这一年除夕打过一次电话给他。大约五分钟的通话时间他讲了这两年城市的发展,经济的提高,以及所有的朋友们都在挂念着他。最后他提到了雷奇的死。“这样一来,”市长说,“一切都过去了。”“没有过去,这才刚刚开始。”他稍显无礼地挂上电话,剪掉了三个房间的电话线。“这样一来,”他学着市长的腔调自语道,“一切都隔绝了。”遗憾的是并没有隔绝,新年期间的十多天里将近二十位他认识的以及不认识的人跑到家里来拜年。他将别人送来的礼品一一扔到门外,然后不留情面地把他们推了出去。很多不知道他早已辞职的人们又一次带上更贵重的礼品在花园的长椅上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