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居的猎人
天气仍然寒冷。但在刺骨的寒意中,夜晚星光格外灿烂,日出的景象更是美不胜收。这天清晨,太阳显得异常地低沉和硕大。迎着晨曦走去,远山近树不是一片耀眼的明亮便是阴影朦胧。狗儿们遥遥跑在我的前方,听到它们的叫声后,要过上好一阵子才能看见引起它们吠叫的原因。树林里有一处地层下陷,状似深碗。上百年前,曾有个不明状况的农夫在里面盖了一座房子,由于四周林木葱茏,房子总是阴阴暗暗的。我多次路过这里,总是见到门窗紧闭,惟一有人居住的迹象仅是烟囱里偶尔升腾出来的烟雾。屋外的院子里,总有两只大狼狗和一只黑色杂种狗在那里徘徊、咆哮,揪扯着锁链,要阻止任何人或动物经过。这几条狗恶名昭彰,有一只曾经挣脱索链,把安德烈老爹的腿咬开了一条大口子。我们自家的狗儿,在温驯的小猫面前神气十足,而一旦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利齿,便明智地选择了退避三舍的战略。久而久之,它们养成了绕道而行的习惯,选择了屋旁一条陡峭的小山坡作为行军路线。现在,它们就站在那条陡坡的顶端,神经紧张地狂吠着。那是一种犬类在熟悉的领地遭遇不速之客时才会发出的声音。我登上陡坡,晨曦耀眼夺目,但仍能依稀辨别出树林中一个人的身影。他的头顶在晨曦的照射下笼罩着一圈白雾,狗儿们在安全距离之外虚张声势地监视着。我走上前去,他向我伸出一只冰冷僵硬的手。"早安,"那人将烟蒂从嘴角抽出,自我介绍道:"我叫安东?马索。"马索一身战时打扮。身穿一套泥污斑驳的迷彩外套,戴着丛林野战军的帽子,子弹带斜挂在肩上,用单手擎着一支猎枪。他脸上的肤色和纹理恰像一副仓促起锅的牛排,鼻锋突出,下面是一绺凌乱的、被烟熏黑的山羊胡子,赤黄的眉毛密密麻麻地遮蔽了部分灰蓝的眼睛。这副尊容就算不笑,也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不期然笑起来,更是露出一口能让最乐观的牙医感到绝望的烂牙。话虽如此,他却给人一种狂野的温和亲切之感。我问他是否有所收获。"一只狐狸。可是太老啦,不能吃。"他自己显然并不满意,耸耸肩膀,点燃了另一支香烟。那是一种又粗又长的老牌勃耶德香烟,用米黄色的烟纸包裹着,在清晨的空气里点着后,散发出一股篝火燃烧的气息。"不过,"他说,"至少它不会再招惹得我的狗在夜里吵个没完没了啦。"他朝树林里那座房子点了点头。我说他的狗好像很凶,他闻言得意地笑了。"顽皮而已,"他说。"那怎么会有一只挣脱索链,咬伤了老人家呢?""哦,那个啊,"他摇摇头,像是触动了痛苦的回忆。"问题在于,"他说,"你永远不要背对着一条调皮的狗,而这恰恰是那可怜的老人犯的错误。那可真是一场灾难啊。"一时间,我以为他在为安德烈老爹受伤的事遗憾。老爹那次伤得可不轻,到医院去打了好几针,也缝了许多针不说,腿上还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可是我错了。马索真正遗憾的是:他不得不去买一条新狗链,而狠心的铁匠竟然为此敲诈了他250法郎。这痛苦比狗咬的齿痕更深。为了不让他继续伤感,我换了个话题,问他是否真的痛恨狐狸?他似乎很惊讶有人提出这种愚蠢的问题,瞪了我好几秒钟没回答,好像怀疑我在开玩笑。"英国人不吃狐狸肉吗?"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反猎杀协会成员写给泰晤士报的文章。文中一致声讨这种没有体育精神、而且显然是来自异邦的不道德行为。"不吃。英国人会穿着红色上装,带几条狗,骑上马去追逐狐狸,追到了、就砍掉它的尾巴。”我尽量追索着记忆中的片段。他微微昂起头,表现出一副震惊的模样:"你们这些英国人可真奇怪。"接着,他兴高采烈地用夸张至极的手势向我说明,文明人是如何对付狐狸的。马索的独门技艺首先,找一只年轻的狐狸,要准确命中头部,因为头上可没什么好吃的。子弹若打在狐狸身上可食用的部分会造成伤口,而且使狐肉变硬不好吃。马索说着向我展示他那只狐狸身上的两个弹痕。我猜这一定是反面教材了。接下来,要剥去狐皮,肢解成数块。马索作了个用手砍下自己胯骨的动作,又做了几个拉扯的手势,以使我能够了解取出内脏的过程。清理好的狐肉,放在流动的冷水中浸泡二十四小时,除去狐臊味。擦干后,再用袋子裹起来,在屋子外面吊一夜,如果那天晚上有霜冻就更好了。第二天早晨,把狐肉放入砂锅,淋上狐血和红酒混合液,加入药草、洋葱和蒜头,文火慢炖一两天(马索抱歉地说他不能确切地说是一天还是两天,因为那要根据狐狸的大小和年龄而定)。很久以前,吃狐肉要配面包和炸薯条。现在时代进步啦,改良式炖锅能把肉烧得不油不腻,只需配上马铃薯就行。说到得意之处,马索神采飞扬,唾沫四溅。他告诉我,他一个人住在这儿,冬天里很少有人做伴。在山里过了半辈子,他现在考虑是不是要搬到村子里去住,跟大伙儿在一起。当然,这座房子漂亮,安静,冬季的西北风吹袭不到,夏天正午的炎阳也晒不到,他在这里度过了许多年快活的日子,要离开还真舍不得,会让他心为之碎的。除非--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灰蓝色的眼睛中泛着诚恳的泪光--除非是看在我面上,让我的朋友买下它。我向下面望去,看见那摇摇欲坠的建筑零乱地矗立在树影之中,三条狗拖着链条无休无止地来回踱着步,像三只流浪的幽灵。在整个普罗旺斯只怕再难找到比这更让人不愿意住的房子了:没有阳光,没有风景,也没有空间的感觉,而且内部一定既潮湿又阴森。我实在不忍心扫了这位初次见面的朋友的兴,于是答应马索会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向我眨眨眼睛,说道:"100万法郎,最低价。"好像我已经占了大便宜。此外,马索还表示,在他离开这天堂一角之前,我若想知道有关乡村生活的任何细节,他都愿倾心相告。他熟悉森林里的每一寸土地,例如:蘑菇长在何处,野猪到哪里喝水,打什么猎物用哪一种枪,如何训练猎犬等等,只要我想了解,他没有不知道的。我对他的友好表达了谢意。"这没什么。"他说着,蹒跚地步下山坡,向他那价值百万的“豪宅”走去。我告诉村子里的一位朋友,我遇见了马索。他笑了。"他有没有教你怎么烧狐狸?"我点点头。"他有没有向你推销他的房子?"我又点点头。"这个家伙,满嘴胡说八道。"我倒不在乎。我喜欢他。我有一种感觉,觉得他能为我提供充满幻想、且具有高度可疑性的各种信息。有了马索指引我领略山村狩猎的乐趣,又有曼尼古希先生负责在科学领域对我进行教导,现在,我需要的就只是一位宦海领航员了。我衷心地希望有人能够指引我渡过法国官僚机构浓雾迷漫的水道。这水道之错综幽深,迂回曲折,足以让一颗芝麻大绿豆膨胀成拦路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