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饶是自觉在梦里,苏清蕙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一直都知道爹娘视她如眼珠子般,可是娘亲去世的时候,张士钊竟然瞒下了,让她连娘亲的最後一面都未能见到!
「蕙蕙,你好不容易醒来,之後可千万别想不开,有什麽事能比命重要?你可是爹娘的心肝啊,你要是有个万一,我和你爹可怎麽活!」
「是啊,小姐,李少爷说,只是看你站不稳,情急之下才拉了你一把,不是故意轻薄於你!」茉儿也急急地上前劝慰道。
李少爷?李焕?轻薄?
苏清蕙听到这个声音,心口一窒,这是茉儿?
她十四岁落水的时候,茉儿也曾这般劝解过,後来茉儿还对她说过,「小姐,你要是放心不下李少爷,奴婢愿意代小姐前去侍奉。」
「娘,我没事,我想喝水。」苏清蕙移开眼,不想多看茉儿一眼,努力对着苏侯氏迸出一句话。
女儿沙哑微弱的声音听在苏侯氏耳里,可心疼坏了。
那边茉儿已经麻利地爬起来,去倒了杯水过来。
猛喝了两大口,乾涩的喉咙经水润後,苏清蕙才切实地感觉到这不是梦,她是回到十四岁了,那黑白无常竟真的将她送了回来!却偏偏是在她十四岁落水之後,她又要面对这些可憎的人和事!
苏清蕙脑子里乱糟糟的,看着床前一脸泫然欲泣的娘亲,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温热圆润的触感,让她心里一阵酸楚,前世她一直不曾生养,又接二连三地传出一些妇德有亏的流言,这个柔弱的娘亲为她抹过多少眼泪啊!
「娘,我没事,我好好的呢,就是头疼,我想睡会儿。」
等苏侯氏和茉儿出去後,苏清蕙躺在床上,心绪烦乱,她重活一世,是再不想和张士钊有什麽牵扯了。
她上一辈子要说遗憾,便是未能在爹娘膝下好好尽孝,早知道无论如何都会回来,她就不和黑白无常磨嘴皮子了,要是早一些回来,早在她落水之前,早在李焕拉她之前,早在她今天出门之前,那该多好!
她就还是那个仓佑城里清凌凌的一截玉藕,不会在婚事上那般艰难,最终只得嫁给张士钊了……
可是如今说什麽都晚了!
苏清蕙努力理了下思绪,这是她十四岁落水後。她是和莫漪、李妍儿一起去踏青,恰巧在湖畔碰到李焕、莫毅,和他们书院的几个同窗一起去游湖。
只是她是怎麽掉下去的?记得她先是不知被谁绊了一脚,站不稳差点跌倒,而李焕眼明手快的拉她一把,她因重心不稳几乎被他抱满怀,便急着从他怀里跳出来,谁知动作太大就这麽往後仰跌水里去了。
苏清蕙上一辈子从十四岁开始运气就变差,每次都莫名其妙地被泼脏水,亏她还能浑浑噩噩地活到张士钊死後。
一想到张士钊,苏清蕙心里就憋得慌,越躺越发不顺气,乾脆起身下床,这才发现身上这一套桃红撒花袄裙像是莫漪的。
她见莫漪穿过几回,想必是在她被捞上来後,在她家换的衣服吧。
上辈子她在床上躺了几天,也没注意到这些,想来是後来换洗了,娘亲帮她送回去的。
想着这些,苏清蕙缓缓的往外走。
爹娘去世後,她和嫂子也处得不好,是以有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当下沿着回廊慢慢走着,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安宁,她又成了在闺中被娇宠的小女儿了,谁也没法再给她脸色看,谁也没法再指责她哪里不够端庄、哪里不够得体,也不会有人当着她的面揪着她歪倒在男子怀里的事讥讽。
她要怎麽过这白得来的一辈子?几乎是刹那间,苏清蕙便福至心灵,既然是白得来的,自然是按着心意来过才不辜负老天爷这一番好意。
苏家大房苏志远端坐在弟弟家的前厅里,对着弟弟和弟妹愤愤然地骂道:「老二,我们苏家向来以诗礼传家,不说曾祖父位至礼部尚书,祖父官至礼部侍郎,便是你,如今也是一方父母官,愚兄还主持着仓佑书院呢,我们苏家的门风怎能受得起一丁点折损!」
趁着苏志远骂得口乾舌燥、端茶解火的间隙,苏侯氏忍不住抿抿唇,小心翼翼地道:「这会蕙蕙还躺床上呢,其实也不是什麽大事……」
「砰」的一声,苏志远放下手中的茶盏,重重地磕在桌面上。
「蕙蕙可是女子啊,小小年纪怎好就歪倒在男子怀中呢!」苏志远的声音又拔高了几阶,吓得苏侯氏心口一跳,脸色惨白。
边上伺候的丫鬟看着自家主母脖颈後隐隐有冷汗冒出,心里也不由得叹气,夫人这脾性也太软了些。
苏志宏忙递给自家夫人一个安抚的眼神。
这边苏志远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吓到了苏侯氏,一说完,犹恨得咬牙切齿,「我们苏家怎会出了这般不知廉耻的女孩子,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这话一出,苏志宏顿时冷了脸,回嘴道:「大哥,蕙蕙可是你的亲侄女,你怎能这般给她泼脏水呢。」
「好好好,你现在当官了,瞧不上我这个赋闲的兄长了,怎地,你还想袒护那个逆女不成?」苏志远斜眉瞪眼地看着二弟。
见大哥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苏志宏心下实是有些无奈。大哥这几年追随二程研究孔孟之道,讲究什麽「饿死是小,失节是大」,真是越发钻牛角尖了,当下只得缓了语气,「大哥这话不是折煞我吗?我不是这意思,只是……」
苏志远打断他,自顾自的道:「二弟,这事你替清蕙担不得,我苏家怎能因一个女孩子蒙羞?」
两边正在争执,都无人发现他们口中的当事人就站在门口。
苏清蕙心口一颤,这声音不是上辈子一直嚷着要将她除族的大伯父吗?
原来无意间,她已经走到了前厅外,原来上辈子的这时候大伯父就对她不满了,她一直以为是她在张家出事以後大伯父才不待见她的!怪不得後来哥哥和李焕从仓佑书院里退了学。
苏清蕙不及细想,便听到里头爹爹说——
「大哥,蕙蕙是我的女儿,我万没有因她被人搀扶了一把,便要她去庵里出家的道理,此事大哥莫再提及。」
原来大伯父在她十四岁这一年就慧眼独具,识出她是该待在尼姑庵的。
上辈子苏清蕙就厌烦大伯父总是插手她家的事,她要嫁给李焕,他摆着族长的权威不同意,说辈分有碍;临到哥哥要娶莫漪,他也不同意,说什麽不门当户对。
苏清蕙觉得,这一辈子要活的轻松点,首先得和这啥都爱插一脚的大伯父撇清关系!
和大伯父斗了好些年,苏清蕙知道这个恨不得女孩子家从头裹到脚,连眼睛都别露出来的大伯父实是脑子有病,他自个儿还不是娶了好几房姨娘?他怎麽不好好洁身自爱?
「大伯父,你为何要蕙蕙去当尼姑?」
前厅里的众人都没料到该躺在床上休息的苏清蕙会突然到前头来,苏志远看着面前正值豆蔻年华的侄女,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蕙蕙,你要以大局为重,苏家不只你一个女孩儿,你出去听听现在外头都怎麽说你的,一个还没及笄的姑娘家竟在大庭广众下躺在男子怀里,成何体统!」
苏清蕙上辈子已经听腻了这番说辞,她不就不小心被人搀扶了一把,怎麽就成了躺在人家怀里了,她凭什麽要为这点事背负一辈子的污名?当下颇不以为意地说:「大伯父,嘴长在人家身上,说不说是人家的事,反正我没做,不怕人家说。」
「怎麽能随人家说呢?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畏什麽?大伯父不是常说,君子不畏流言?」看着有些跳脚的大伯父,苏清蕙竟莫名地有些愉悦,这辈子抛开年龄差距,再看这个大伯父,当真是一副虚伪至极的嘴脸!
「那能一样吗?君子可以不畏流言,可你是女子,女儿家的名声可比命都重要。」苏志远气得要跺脚,好好的,苏家怎麽出了这麽一个祸害呢。
「大伯父这话蕙蕙可不懂,大伯父这是要为了几句流言便要了蕙蕙的命吗?」说到末一句,上一辈子困在尼姑庵里的愤怒、悲伤、绝望不禁一一闪过,苏清蕙忽地提高了声音。她上辈子就是被这些莫须有的事拖累了一辈子,这辈子凭什麽还要她受着?
苏清蕙心里的怨愤即使在青芜庵里伴着佛祖两年也没能化解,这一句话,她上辈子就想问这要将她除族的大伯父了,要不是张士钊死後,他闹着要将她和哥哥除族,她也不至於为了哥哥愿意去尼姑庵!
众人皆被这质问吓得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