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的盆景,或者真相(3)
小涵,房子以后归你,卖掉后你也有钱出国去,你妈妈一直希望你如此。其实,程先生曾回来找过你,他直到后来在弄堂口见到你才知有你这个儿子,他毋庸置疑是你的父亲,这几年你不易,你可回去找他,电话我记在了我的电话本里,你翻出即可。小涵,外婆很多事情很无奈,你们都不易,原谅外婆。沈涵看完所有这些活页纸的早晨,把外婆房间的窗帘拉了起来,窗户打开,外面夏天清朗的空气全部都涌了进来,混杂着从小就熟悉的油条和甜豆浆的味道。他已不需要什么电话,就算是父亲,也已死去,他捧着自己的黑色笔记本死去,里面四处写着妈妈的名字,还有什么可探究,或许直到三年后,他才知道,妈妈早已于三年前死去,而当他的寻找失去方向的时候,他的人生也再无意义,惟有选择自杀才能够继续追随。这就是真相,沈涵用自己近二十年的少年时光,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挣扎着接近它,接近的时候,也发现,其实意义全无,妈妈、爸爸、外婆,先后地离他而去,而他的少年时代也早已经在某一个不可知的时刻笔直落地,无处追寻。这一天,沈涵捧着外婆的骨灰盒,跟陌生的亲戚们一起坐在长途汽车上,回乡下去安葬,外婆是在乡下长到的,抗战的时候从那里划船逃到上海来,黄浦江上到处都是爆炸的炮弹,然后在租界的精神病院里面装疯子,躲过一劫又一劫,现在终于又是回去了。沈涵从打开的车窗闻到外面田园的味道,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和尚的念经声和亲戚的哭泣声。他才感到,他成长记忆中的无数个夏天变得黯淡起来,渐渐地面目模糊,直到退出视线,再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永不在回来。当晚,他就赶了最后一班的长途汽车回到上海。深夜,打开铁门,焚香缭绕的气味依然久久不散去,而天井里面的盆景都已经彻底枯萎。第十三章倒塌、倒塌、倒塌可可在卫生间里面化妆,她已很久没有正式地出过门,那些胭脂口红的都被闲置在镜子边上,现在她画唇、描眉,一道步骤都没有少去,然后把衣橱里面整个夏天屯着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试了试,又重新叠好,放回去,心情很散漫。而九月初的天气,外面丝毫不见凉意,连风都没有,一切都已静止。晚上,是大维在U2酒吧的演出,她要和小俏一起去看,她们总得一起地去面对一些事情,哪怕这件事情非常非常的愚蠢。而夏天将要结束,她们都过得疲惫不堪,有的时候,她们只想坐着,任凭人群从面前走过。她们在四季新村的门口见面,小俏穿着黑色连衣裙和红鞋子,她漂亮,站在任何的地方都能够脱颖而出,已是夜晚,周围飘着清淡的空气和清淡的云,宛若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即将来临。这天晚上U2酒吧里面聚集了很多的人,是很少有兴隆生意,一些人站在门口抽烟,他们用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每个进去的人,可可和小俏从烟雾中穿过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口哨声,而里面,啤酒的香味和香艳的音乐扑面而来,弥漫开来的灯光,可可一眼就看到了大维,这个人好像已经是个陌生人了,虽然在这些日子里面她曾经多次想起他的脸,近在咫尺,可是却跟眼前看到的不太一样,她的眼睛有点湿润,只好紧紧地握着小俏的手,冷气冷得她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只能看见大维在台上的来回走动,却无法听到周围的任何声音了。在台上,大维握着话筒站在舞台的边缘,他弯下身体凑近底下的女孩子们,女孩子们,她们还是这样妖冶的打扮,在摇滚酒吧里面几乎就是这样地一成不变,走掉一批又来了一批,低腰的牛仔裤,大片大片裸露的背脊,手臂,她们拥在最最前面,拼命地跳着摇头舞,而可可从来没有像这样平静地看大维的演出,过去,所有酒吧里面的女孩子们似乎都是她的敌人,她们在随时准备着要冲上去勾引走她的小情人,她总是紧张,提防着所有的面孔,紧紧地注视着大维身边出现的任何一个女孩子,时刻准备着要走上前去把她们赶走,她们涂了过多粉的面孔,她们身上晶莹的闪片。而现在可可终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大维从台上用一个夸张的姿态跳进了底下的人群中,尖叫突然响了起来。可可在匆促的人群中回过脸去,她却在小俏的身后看到一个熟悉的一闪而过的身影,还来不及看清是谁,就突然消失掉了。演出的中场休息,可可去洗手间,她挤过拥挤的窄小的走道,有很多面目模糊的男孩女孩并排地靠在那里的墙壁上面抽烟,可可低着头,从他们中间钻出一条很小的道路来,突然她感到被谁从身后紧紧地抱住,烟味和香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只在唐突了一分钟之后,她的身体就对拥抱做出反应,她几乎要停止呼吸,紧紧地贴近他的身体,大维,已快要变成陌生人的大维,此时在拥挤的走道里面从背后抱住了可可,在她的耳朵边上说:“宝贝,你来了,我等你很久,刚才在台上我都在找你。”可可突然又觉得恶心,她猛得推开他,周围的人群小小的骚动起来,大维又抱住她,靠在墙上,他的脸离可可那么地近,可可闻得到他呼吸里面熟悉的酒气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这时候台上的鼓手叫着大维的名字示意他过来,于是他迅速地放开可可,走向了舞台,可可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的面孔,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而她为什么依然面孔绯红,眼眶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