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卯时一刻,天边开始泛起淡蓝的光色,小棒槌推开柴门,第一件事就是朝东边那间木屋张望,拴在门上的布条没被人动过,看样子师父又是彻夜不归,不晓得在哪个地方酗酒赌钱,她叹了口气,摇着头去院後土井打水。
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出,他们上个月好不容易赚到的一点银子,只怕已经被师父挥霍光了,他素来逢赌必输,偏偏死不悔改,师徒俩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弄点钱,就因为他酗酒赌钱,结果怎麽过都是紧巴巴。
院外忽然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紧跟着是一阵呛人的菸叶味,师父满面红光,叼着烟斗笑呵呵地回来了。
「师父,你回来了。」小棒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冷漠。
「哟,你起啦。」师父看上去心情特别好,笑咪咪地歪在他常坐的那张老藤椅上,嘴也合不拢,「忙了一夜,累煞我也。」
小棒槌满心不爽,一面舀水一面咕哝道:「又是忙了一夜赌钱而已……」
谁知师父耳朵尖,把她的抱怨听得清清楚楚,啧啧两声,「谁给你说师父赌钱?师父一晚上可是忙着做除妖的大买卖,你看看,钱到手就给你买了新衣裳。」他一面说,一面从满是补丁的宽大袖子里摸出个油纸包,一把抛过去。
小棒槌惊讶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师父买了新衣服给她?院子里的石头都晓得他有多抠门,赢钱了他是从来不会承认的,不要说买新衣,这十年来连块糖也舍不得买给她,难道是在作梦?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
「这是什麽呆若木鸡的反应。」师父在石头上敲着菸杆,十分不满,「谢谢两个字师父教过的吧?」
「谢谢师父。」她犹豫了下,低头看看裙子,抬头再看看师父,来回看了半天,最後怀疑地问:「确定是买给我的?师父你醉了吧?我叫什麽你还记得吗?」
师父吐出一口烟,颇不耐烦,「你就穿呗,罗嗦什麽。」
手里的油纸包怪沉的,她慢慢拆开,纸包里赫然叠着一条粉色的罗裙,绸缎料子,裙角还绣着兰草,又精致又漂亮,以前她只能在远处看几眼的漂亮衣裳现在正躺在她手中。
罗裙啊,还是粉色的,她活到十岁了都还没穿过女孩的衣服,更何况是这麽漂亮秀气的,把裙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她一时摸不透要怎麽穿,总觉得这衣服漂亮,却完全不是自己该穿的东西。
小棒槌笨拙地把新裙子套在破衣烂衫外面,可还是太大,袖子老长,裙子也盖过了脚面,走路都不利索,她小心翼翼地将裙摆提起,不太确定地抬头看看师父,疑惑道:「穿好了,怎麽样?」
师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紧跟着呵呵大笑,「穿了裙子还是野小子,皮厚眉粗、脸膛黝黑,什麽时候才能像个女孩家?」
小棒槌摸了摸脑袋,她的头发像男孩子一样全束上去,这样方便做事,不过配着罗裙估计看上去就挺可笑了。
「怎麽想起要给我买裙子?」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师父笑道:「想想你已经十岁,这麽大了,该给你买点女娃用的东西,哎,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十年,那时候把你从河里抱起来,小脸还没我半个巴掌大,这会儿都活蹦乱跳了。」
小棒槌愣了一下,他怎麽突然感慨起这个来了?
师父吞云吐雾,满面感慨地看着她,「你啊,刚抱来的时候我看眉眼长得挺像我,想着或许你我有缘吧,就把你留下自己养了,结果你倒真的越长越像我,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你是我孙女儿呢,这可不是什麽好事,师父又不是美男子,你一个女娃娃长得像我,一没美貌,二又笨手笨脚没个自保的能力,三嘛嘴还不甜,连个好听话也不会说,以後怎麽办哦。」
一大清早又提这教人烦心的事情,这些年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装神弄鬼,虽然行骗的时候居多,但师父总还是有些真材实料,偶尔也能出手降服一些作祟的小妖,而她却是死活学不会方术,出门只能给师父打下手,他假扮大仙,她就扮作他身边的采药童子;他假扮得道高人,她就扮作小道童,按师父的话说,她没天赋,吃不了这行饭。
可是学不会方术,她以後要怎麽办呢?师父年纪大了,一旦某天他去了,她靠什麽为生?就这样在深山老林里自己种种菜,一个人过下去吗?
哎,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可只有他们师徒二人相依为命,小棒槌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什麽怎麽办,反正我自己种菜自己吃,要美貌和嘴甜有什麽用。」
师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师父年纪大了,不可能永远照顾你,你总要学着一个人过活,难不成小小年纪就决定在这深山野林过一辈子吗?哎,你的身世也不清不楚,不过算了,再大些你要是想找爹娘啊什麽的可以叫你大师兄帮忙。」
咦,从哪里又冒出个大师兄?小棒槌的下巴再度掉了下来,「大师兄?你以前还收过弟子?」
师父得意洋洋地炫耀,「那当然,师父年纪这麽大,本事又不小,怎麽可能只收你一个徒弟,早些年还没捡着你的时候,我可是收过一个很厉害的徒弟,你大师兄比你聪明多了,方术一教就会,从来不用教第二遍。」
「那他现在在哪儿?」因为方术都学会了,所以出去独闯江湖了吗?她一次都没见过这个师兄,甚至师父自己也从来没提过。
「你这个大师兄算是天纵奇才,十岁的时候我已经没东西能教他,他自己有机缘,遇到了仙人,如今应该是另投师门,十有八九是拜了仙人做师父了。」
天纵奇才,另投师门,仙人为师……听起来像是什麽传奇传记,丝毫没有真实感,小棒槌怀疑地看着师父,真的假的?师父嘴里真话一向很少,指不定又是他胡吹大话。
「说了这麽多,嘴都乾了。」师父将抽完的菸叶磕在石头上,起身伸个懒腰,「小棒槌,做饭吧,师父饿了。」
不说了吗?她点点头,拔了几根萝卜,没别的菜,就做萝卜汤和红烧萝卜吧……
「红烧萝卜多放点盐啊,师父口味重。」师父在後面慢悠悠地吩咐。
「嗯。」
小棒槌推开厨房的柴门,冷不丁师父在後面又叫她一声,「小棒槌。」
「怎麽?」她回头,师父站在柴门前笑咪咪地看着自己,不知是她眼花还是什麽的,师父眼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一抹不舍。
「哦……没什麽。」师父笑笑,「做饭小心点,别把新衣服弄脏了。」
这顿红烧萝卜,小棒槌放了三把盐,咸得可以直接拿来当咸菜了,她盛了一碗,先端去师父的房间,轻轻敲门,「师父,吃饭了。」
连叫三遍,屋里没有任何动静,睡着了?可以前每次叫吃饭,师父不管有没有睡着都是立即跑出来的。
她心中不祥的预感渐渐扩散开,虽然刚才就有这种感觉,今天的师父很不对劲,突然给她买衣服,突然又说了那麽多从来没说过的事,先前她并没多想,可……
小棒槌心中暗暗发惊,一把拉开柴门,屋内青烟弥漫肆卷,门一开便被山风吹得蔓延而出,她冷不防一头扎进青烟堆里,眼珠子被熏得生疼,连连呛咳。
过了好久烟才被吹散开,小棒槌慢慢走进屋子,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吃饭前还在的师父已经不见人影。
「师父?」她低低唤了一声,没人答覆。
这些青烟她并不陌生,那是师父的遁身法,召唤出大量烟雾遮蔽视线,而人的肉身可以瞬息间遁出千万里,如今他人在哪里?遁到千里之外了吗?
小棒槌的心慢慢沉下去,第一次不知所措的慌乱骤然攫住了她,她丢下饭碗,狂奔出去,绕着院子找了一圈,甚至探头朝土井里瞅了瞅,那里面当然不会有人在。